提着保温盒,秦思谆轻轻推开门时,里头很安静。儿子躺着,还有个坐在一旁的背影,是莫燃。
不过她的头也歪着,似乎没有听到脚步声。秦思谆走过去,她才惊醒,慌忙让开座位:“你坐,阿姨。”
秦思谆一声不吭坐下去,瞥见儿子露在外面的手,上面扎着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有些发烧,”莫燃解释道,“淋了些雨,头顶伤口又发了炎,现在正在输水。”
秦思谆小声咕哝一句:“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儿。”
她尴尬地捏住手,陪着站了一会。时间走得很慢,墙上挂钟的分针好久才移过一格。她不由又去看苏容康,他额角上换了块纱布,因为伤口发炎,护士将那一块头发全剃掉了,看起来的样子其实是有些滑稽的。他的耳朵有些尖,这时候全部露出来,像小时候看过动画里头的蓝精灵,有点怪异的可爱。这大概是他家的遗传,她记得容敛也是这样,还被她嘲笑过。
“尖耳朵。”她去捏他的耳朵,小声地笑。
“大脸。”他回击,也伸手去捏她的脸颊。
女孩子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脸大,其实她的脸型算小的,不过那一段时间被他拉着到处吃,稍微胖了点,就成了他反击的把柄。她气闷,撇着嘴想这都是谁害的,不肯理他了。
他却又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不过……我就是喜欢脸大的。莫莫,为了我不变心,你要争取多吃些。”
是吗?
她还是不肯多吃了。他那时刚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而她则在骄阳下汗流浃背地往学校赶,“享受”三年级特有的暑假补课自修。苏容康是不肯去的,用家里的关系开了请假条,还嘲笑她不懂变通。她明明也可以不去,为什么偏偏要受这个苦?
当然了,一天枯坐下来头昏脑胀,没有半点乐趣可言,效率也不见得高。她不是功课认真的人,但是每次晚上走出校门,看到熟悉的身影放松倚在墙上,侧过头淡淡抿唇,一肚子的怨言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人牵着手去吃夜宵,他不肯让她吃街头摊贩的小吃,说要用脑子的时候得补补,不能给吃傻了。于是去粥店,要两碗清甜的绿豆粥,沁人心脾的新鲜,消暑又好喝。再去甜品店买小杯的慕斯,用小勺挖一块送到嘴里,甜而不腻,很细致地化开。
每天吃得倒挺开心,他这么一说,她发现自己长胖了,又悄悄有些埋怨。第二天晚上无论他如何引诱,她都不肯再吃一口,少年看着她,嘴角渐渐放平下去。
“莫莫,你太瘦了。”
他经常说她瘦,好像恨不得她长成一个大胖子才好。寒假时千里迢迢跑回来,给别人带的都是学校所在城市的手工艺品,唯独给她的不同,是一大包当地的肉脯,没有包装,一大块一大块拆在干净纸袋里,红油油的,扑面的香。她接过去时吓了一大跳,而他只是挥手道:“吃掉吃掉,全部吃掉。”
那是记忆里他最后一次送她东西。居然会是肉,她想起来,不由好笑,嘴角弯了弯,又垂下去了。
容敛已经不在,躺在这里的,只是苏容康。
但是就连苏容康,也似乎随时可以放手而去。
她收敛起心神,半蹲下去,“阿姨,喊他起来吧,他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只怕胃又难受。”
秦思谆没接她话,不过也立即叫儿子:“容康?”她站起来,俯下身子,轻轻拍儿子的肩,“容康,醒醒,吃些东西再睡。妈妈给你做了粥,快起来喝。”
轻轻喊了好长一会,苏容康才勉力睁开眼。他半眯着躺了片刻,看清秦思谆的脸后,忽然撑着床沿坐起来,紧声叫道:“莫燃?”
她连忙答应,他侧过头,愣了愣,突然笑了。
这一笑毫无防备,清澈干净,和任何时候的他都不同,不是讽刺,不是忍耐,不是克制的暴怒,也不是伪装的温和。但那的确是他,莫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还没回过神,他已经转过眼去,“妈,你来了。”
秦思谆扯着嘴角点点头,过去扶他坐直,把保温盒打开,舀了一小碗出来,摆在病床上头的小桌子上。“这次做得匆忙,你先尝尝,看好吃不好吃。”她唠叨着,又拿了些小点心出来,“这儿不比家里,样样东西都不是顶好的,你将就着吃,什么时候回去了,妈再给你做你爱吃的。”
苏容康虚弱地笑了笑:“到底是我亲妈,难怪我这么不招人疼,原来都是您给惯出来的。”
“说什么呢。”瞪他一眼,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一吹,“张嘴。”
他吞下去,眼睛却看着莫燃:“你吃过没?”
莫燃小声回答:“吃过了。”
“什么时候吃的?吃的什么?”
“刚才在外面吃的面。”
“撒谎。你衣服都没换过,哪来时间去吃面?”
秦思谆把不锈钢制的小汤匙在碗沿上重重一磕,他总算停住话,回头看着她。他眼里先是带着些企盼的光,看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回转,终于黯淡下去,最后死了心一般地整个身子转回来,往后靠在枕头上。
他可能看不出来,她握着汤匙的手其实是有些颤抖的。她是一个母亲,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他这副模样,她看了更难过,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心软,忍不住松口说,随你去,只要你高兴就好。
但是,只有莫燃是不行的。
如今她全然不在乎家世如何、谈吐是否优秀、外貌可否顺眼,只要那个女孩子基本的品行还在,一旦儿子看得上,她都愿意接受。
但是,只有莫燃,是不行的。
她意志有丝毫松动时,都会提醒自己,想想容敛。
她绝不会任由容康胡来。
莫燃在这里没有熟识的朋友,但是衣服短时间内不可能干,她在古怪的氛围里越待越难过,躺在病床上也是煎熬。其间苏容康换了药,又叫开药给她吃。她原本不肯,但他直接对医生说,“拿两副中成药,副作用小点的。”也只能随他。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符小乔,问她有没有空。
“你去哪里啦?”符小乔惊异道,“还好菲姐今天一天不在,事情也不多,我就都替你做掉了。有空是有空,你要我干什么?”
莫燃说:“谢谢你。今天出了点事情,所以没能来。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帮我送套衣服来?原来的淋湿了,没法穿。”
符小乔答应得极快:“没问题。在哪里?”
莫燃报出医院地址,挂断电话。半个钟头后,符小乔便推门进来,关切道:“莫燃姐,你还好吧?”
她往里走,注意到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忙噤声,用眼神向莫燃表达疑问。
莫燃摇摇头:“说起来有些复杂,衣服呢?”
符小乔把衣服递给她,又悄悄去打量房间里另一个人。秦思谆刚刚出去,故而她没遇见,只觉得躺着的男人轮廓有些熟悉,依稀是哪里见过的。
能让她有印象的很少是平凡角色,她一边心里默想,一边注意观察。
一时静极了,却不知哪里“咕咕”响了两声。她看向莫燃,有些意外地发现,她脸红了。
莫燃有些羞愧地指指肚子,又摆摆手。
“你肚子饿了?——中午没吃吗?”
莫燃的脸红得更彻底,而那张床上,看似一直处于沉睡的男人稍微仰起头来,看着这边,轻轻嗤笑:“……活该。”
符小乔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的确曾经见过,是在一场宴会上。所谓的青年才俊后起之秀,她看着也大多平庸,且俗不可耐。她当时是穿着伴娘的礼服,看美丽的姐姐在众人惊叹中登场,淡淡的彩妆,盘一个髻,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美到不可方物,当天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而她毫不起眼地跟在后头。黑压压的人群,即将成为她姐夫的背影就在眼前晃动,晃得她眼晕。
就是在那时候见到了他。
他在那群人中,脸上挂着客套的笑,事不关己地站着,很敷衍,也很心不在焉。他个子高,且挺拔,长相无疑是极出色的,把旁边众人远远比了下去,她多看几眼,面貌便记在心里了。
只是这样的话印象倒也不会这么深刻。
是酒席到半场,她胸中憋闷快要窒息,寻了个空偷偷溜出去,不巧又瞧见了他。
他大约是喝多了出来吹风,坐在酒店的喷泉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捞水,再泼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孤独。
她在暗影里,他没有发现。她忽然想要就这么站一会,于是仰着脖子看天空,繁星太远,无人得知哪一颗最是璀璨。
远远地,听到他自言自语。
“第二年了。原来竟然过去了一年……你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
那是一个名字,被他含混地念出来,无限温柔似的,连那满天星子都变得柔和,像万千个小眼睛,安静地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