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概是真的没有缘分。开口时总是相互刺痛,沉默着又孤零零的。偌大的病房是死气沉沉的白;窗外飘飘洒洒的樱花也好,滴滴答答片刻不停的时钟也好,无非是茫然无知地遵循一定轨道,沿着走下去。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属于他们的对的路,是什么样子的。
莫燃很想流泪。
苏容康说得对,她不该来找藉口,给自己辩护。少年已然远去,即使有千万个理由,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在此基础上或多或少地去伤害他人,不过是程度的深浅而已。
“对不起。”她说,“……再见。苏容康。”
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看着自己。
走廊,电梯,大厅。一直到走出医院的大门,她始终没敢回头。
人总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时候。幸好,从来就不乏可以去的地方。
“被女人甩了,连点面皮底子都没给他留。啧,那可真叫个惨呐,你说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遇上过这种事儿?”
韦纡边跟站在包厢小吧台后的调酒师半真半假地解释,边示意着要过工具,去动作娴熟地调制一杯鸡尾酒。加了冰块,潇洒利落地一抛一接,转过头,他很是自鸣得意:“怎么样,不错吧?”
年轻的调酒师面带赞赏地点点头:“不愧是纡哥,有两下子啊,这才看了几回,就似模似样的了。”
“嗨,学了个面子罢了。里子是一窍不通。”他倒还懂得谦虚,“要不是我手里那妞这两天吵得我心慌,谁会特意跑来学这个。……操,提起来就晦气。”
他怏怏叹了口气,把自个儿调出的酒往苏容康面前一送:“来,请你喝,我亲手调的忘情水,喝下去保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都能忘个一干二净。”
旁边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嘻嘻笑作一团:“忘情水……”
他不以为杵,笑着说:“可不是?歌里头不就这么唱的,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流泪——”
苏容康说:“闭嘴吧你。”
“得,总算开口了。——妹妹们,还不快去哄苏大少开心,骗他唱一首歌,就记一支酒——多劳多得,我决不食言。”
他微笑着,看年轻的女孩子争先恐后抢上去,嘴角一挑,往后仰躺在沙发上,打了个呵欠。
不知道是哪个知情识趣的还就真点了个忘情水,话筒递到苏容康嘴边,他干脆微微一笑,接了过来。
他的音色醇厚,唱歌其实是不难听的。男人但凡声音好听,不至于把曲调跑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再加上点历练感,唱这种沧桑的歌,都格外吸引人。何况他年轻英俊,又不似有些粗俗肥胖的中年客人那样糟蹋人,最最招这些女孩子喜欢。她们腻在他周旁,渐渐动作就放开来,边嘻嘻哈哈唱着歌,眉眼极尽蛊惑,边开始做出些大胆的举动。
“这样才对嘛……”韦纡惬意地眯起眼,“为情所困,呸,这算哪门子的见鬼事。要什么得不到手,还就真心心念念不放的,当自己中学生了?”
温香软玉在怀,他笑:“是不是啊,妹妹?”
那女孩子红了脸,正半拒半迎地凑上来,突然“砰”一声巨响,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拍着胸口怯怯往他身边靠。
他咋舌不已,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安透远,正摸着下巴,笑眯眯地打招呼:“哟。”
门是他踹开来的,此时却表现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笑得和平时别无二致,韦纡窝火:“你发什么神经呢啊。”
“这话原句奉回。”他说,走到苏容康身边去,“苏大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些女孩子一个个人精似的,一见这场面,立即悄悄松开手,知趣地退了出去。很快,那里只剩下苏容康一个人,衣襟不整地半躺着,领带早被扯开来,衬衫松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半面胸膛。安透远等了半天,只见他一脸散漫,懒洋洋躺在沙发里不作回答。
韦纡更纳闷,插话道:“你不知道?无非是因为某人心情不好,这不,跟我出来散散心……”
“你知道个屁。”安透远冷冷打断他,又紧紧盯着苏容康看,“——苏容康,咱们朋友一场,你他妈就真的这么脆弱?想不开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罢,以后你的事儿我也甭操心,权当没你这个人。”
韦纡终于听出不对劲出来:“这不好好的吗!——到底怎么了?”
他看向苏容康。但苏容康偏开了头。
他看向安透远。
安透远没有笑,他平静地说道:“苏大公子,再不爱惜爱惜自个儿,你可真就活不长了。”
苏容康的病历递到秦思谆手上,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又反复询问穿白大褂的医生,总算长长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没什么事就好。”
那医生模糊笑笑,客气地道了别,往办公室里头走。
“林医生早。”
迎面小护士打过招呼,他略点一点头,问:“刘医生呢?”
“在监护室呢。”
“叫他那边结束了,到我这来一趟。”
“好的。”
阳光看着和暖,与外边的好天气不同,医院总给人无时无刻阴凉的感受。打开窗也是一样的,樱花快要落尽了,外头能远远望见穿单衣的行人,这里大多还套着棉服。
莫燃希望,她这辈子最好都不要再去医院。
当然这不大可能,沈衣听她这么说,也笑话道:“生老病死,哪个离不开医院?”
她答不上来,只好换个话题。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想到了符小乔那一天和她说的话,于是问道:“你这个月是不是会回来一趟?大约是什么时候?”
“十五六号前后。”
她去告诉符小乔。符小乔显得很高兴,连连道谢,又翻了翻日历,兴致勃勃地跟她商量:“我姐和沈先生都对过去有些放不开,若果直接叫他们见面必然是不肯的,不如这样,我们分别去约,也不说开,到时候他俩见到后自然会明白。”
莫燃说:“这样也好。”
沈衣回来照旧是大包小包的礼物,她没有去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个人拎回来。他曾在电话里抱怨说这一阵忙得脚不沾地,陀螺似的,她只当他在开玩笑,现在瞧瞧,果然瘦了一圈,比过年时又显得憔悴许多。这样他还记得先把包打开来,吃的玩的堆在她眼前,才一头栽到床上去。
她埋怨道:“你又不是十年八年地回来一次,何必次次都买一堆东西?”
沈衣困乏着,随口应道:“嗯……谁知道呢。”
睡了一觉再起来洗把脸,他精神多了。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去,他走出盥洗室,正巧莫燃带了念念开门进来。念念一见是他,欢呼一声,跑过来要抱。
他一把抱起,在空中一连转了几个圈,才把念念放下来,亲昵地问道:“宝贝,想不想我?”
小女孩很诚实地点头:“想。”
“有多想?”
“……还好。”
“什么叫还好?——臭丫头,你爸爸我可是非常非常的想你啊,你怎么能这么敷衍我。”
沈衣一脸逼真的郁闷,莫燃看着他笑:“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每次都要问,我们念念都被问烦了,是吧。”
他争辩道:“你看,那是我良心比较好,天天都想着你们。”
“两三天就一通电话,有什么好想的。”
莫燃并没有夸张,和沈衣通电话的频率太高,有时候都觉得他根本就没走开,虽然见不着面,听声音也是一样的。
念念刚回来时还老是嚷着要爸爸,不过过去了半年,就习惯了在电话里和沈衣说话。有时候说久了,小孩子的习性渐渐露出来,到了动画片开播时间,还不耐烦地要挂断掉。
她也劝过沈衣不要总浪费电话费,但他总是不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过两天一如既往一通电话过来。她知道他不在乎这么点钱,但是在与他说话时,心里总不大自在。
“啧,居然还嫌弃我。”
沈衣弯弯嘴角,多少带了点无奈。
她拍拍他,一笑:“走吧,为了弥补你,我们去吃好吃的。”
结果三个人跑到外面一家小面摊。店面很小,人也不多,里面桌子收拾得极为干净,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一双一双分开来装。
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三个人都等了很久,肚子早饿了,吃得呼哧呼哧的香。吃饱了,再喝汤,肚子撑着,统共只丢下十几块钱。不愿坐着,就慢腾腾散着步往家里走。
其实那家面馆味道真不错,但他还是要故意挤兑她:“小气鬼。请我吃也不吃顿好的。”
喧嚣还在远处,这里沉淀下的只有安宁,路灯的光也是柔和的昏黄,远远地延展下去。
念念走在他们前头,依依呀呀地唱一首学校里新教的儿歌。
而莫燃稍微侧过一点脸,朝着他:“好了,知道了,明天中午单独请你吃好的,行不行?”
她的侧脸看起来很静,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般的认真。他嗅到一点好闻的味道,若有似无的。近郊不像市中心一样繁华,但是有轻淡的花香。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