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拉上车，莫燃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看男人熟练地坐进驾驶位，拧转钥匙，发动车辆，忽然淡淡说了一句：“苏先生，我以为我早上说得够清楚了。”
苏容康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多好看，他并不答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不过瞳孔越发的黑，闪动着薄薄怒意。
他单手摸出手机，快速地拨了个号出去。莫燃不知道他打给谁，于是暂且沉默着。只听到他很不耐烦地：“……看到了。是，就在金康路，”抬头看了一眼路标，含混地唔了几声，声音突然又高起来，“我怎么知道？！……你自己过来看，别别，这不关我的事。……一个女人，能费多大的劲儿。”
他从来都不是好耐性的人。表面装得再温和，到底骨子里透着股森然的傲气，发起怒来不管不顾的叫人惊惧。
等他电话讲完，已经行了一段路，莫燃正待开口，他却抢先一步侧过头来，开口道：“还记不记得江家的小子？——那姑娘，许梳，是他女朋友。”
莫燃愣了愣，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他说的人，江家的……江连城？她并不熟，只见过几眼，好像自己离开的时候他还才二十出头吧。
苏容康淡淡地补充道：“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喜帖都发了，这姑娘一声不吭给跑了，没把他给气死。”
莫燃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印象中的江连城年纪轻轻已经特招女孩子，同一帮包括莫泽在内的年轻人成日里鬼混，都是奉行万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哪知道临了结婚还能被女孩子摆一道。
她从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的眼睛不算很大，但是像弯着一泓清泉，水波微荡间晃花人眼。秀致的鼻尖跃动着温润的光泽，唇角勾着清淡色泽，让人禁不住想要吻下去。
苏容康突然咳嗽了一下，她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眼神迅疾地瞄了他一眼。
“苏……”
“容康。”他打断了她，“像以前一样，叫我容康。”
像以前一样……多久以前？除了那一年间，她从未叫过他容康，她不是当着长辈的面礼貌地唤他苏大哥，就是私下里皱着眉直呼其名。
她尴尬地揪着衣角，垂下头去，腮边一缕秀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他探寻的视线。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莫燃，叫我容康。”
他的声音微不可察的恳切，他看不到她眼中是怎样的情绪，他只能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她的嘴唇微微蠕动，一张一翕地吐出模糊的字句。
“孩子……没有了，念念真的和你无关，苏容康，你放过我吧……”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他全心全意地盯着那张嘴，唇色浅薄，他想起的是被他吻住时辗转吮吸出的一点血色，眼角会流露出隐约的妩媚，在他身下神色楚楚地低声呻吟时，几乎要让他发狂。
他们明明有过这世上男女间最为亲密贴合的关系。如今却是这样尴尬的光景。
早上坐在他车里的她神色那样惊惶，可还是坚定地否决他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盼，冷冰冰地灭掉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她宁愿把自己和念念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不愿意承认他和念念间的至亲血缘。
而现在，她又低柔却坚持地重复了一遍。
急剧的刹车。车轮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莫燃还发着呆，被这冲力带得整个身子都要往前撞，额头恰恰要擦上前方的硬物时，身体被一股大力堪堪揽住，唇上一热，有强势霸道却毫不温柔的气息铺天盖地涌过来。
她疑惧地睁大双眼，对上同样睁着的一双眸子，闪着冷光恶狠狠地盯着她，不容许她有任何的退避，强硬地撬开她的牙关，贪婪又冷漠地攫取着，仿佛没有尽头。
好像是之前无数场噩梦里最让她冷汗淋漓的一场，她于夜半拥着被醒来，连壁灯都不敢拧开，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张着眼，听自己心脏跳得那样厉害。
……不！
她拼命挣扎着，终于寻机大力把他推开来，浑身都气得发抖，她胡乱用手背蹭着唇，另一只手颤着去开车门，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打开来，身体戒备着就要下去。
被她推开的苏容康一时间神色冷冷地没有阻拦，等她快要钻出车身时才慢悠悠地在她背后开口。
“既然念念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莫燃，你知道我的。你要是现在走……”
出乎他意料的，没有等他说完，莫燃已经站在车窗外，她回过身，极为决然地微笑了一下。
“苏容康，我再也不欠你了。”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念念出了事，我就去找容敛。”
她摊开手，几乎有些淘气地看进他的眼睛。
“就算都是我的错，我想，这么多年，容敛大概也消气了。我去求他，他一定会心软。”
苏容康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莫燃，容敛已经死了。”
“不。容敛没有死。”莫燃轻轻喘着气，脸色发白，可是脸上很平静，甚而带了些天真的甜蜜，“你看，白卿卿都回来了。她没有死，容敛也没有死。容敛很快就要回来了。”
她偏着头，带了点渴求和企盼问脸色突变的他：“对不对？”
她不等他回答，就转身急匆匆地沿着街道走远，很快又一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相识这么多年，他好像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毫无留恋，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而他只会待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想她刚才对他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对他笑一笑或是生气地投来一眼，她不经意拂上他脸面的发梢上散出的清香好像与上一次有些不同，大概是换了另外一个牌子的洗发水……
而她从没认真把他看到眼里去。
她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一个苏容敛。
苏容康再一次把车开到已经划入城市建设园区的那片土地附近，也不在意地上因为重建前例行的翻检而泥尘飞扬，高级手制的皮鞋踩过去，很快蒙上一层不甚清楚的灰。
他慢慢走着，最后停在一棵梧桐树前。地面上用粉笔画了一个白色的圈，代表着它因为岁月悠久，不会被砍伐，而是将要被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妥善培植。
他其实不大喜欢这棵树，不过他还是伸手摸了摸那粗糙泛起的树干，绕了一圈，静静地盯着树枝遮掩下的小小空间。
“……莫、莫燃。”恍然进入视线的小女孩胆怯又瘦弱，个子却不小，看着像根东倒西歪的竹竿，脸虽然是漂亮的，可是被那畏畏缩缩的神情掩盖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吞吞吐吐地自我介绍，“我我……我叫莫燃。”
苏容康看到一个小男孩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的心揪得发疼。那嚣张的臭表情，眉目和自己十足相似，只是五官稚嫩些。小时候的自己平时并不刻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这副被惊吓到的模样就莫名地来气，好像她被自己欺负了一样：“喂，你是结巴吗？说话都说不清楚。”
女孩被说得满脸通红，却不做声，只低下了头。小小的苏容敛如往常一样安静地站在一旁，这次却不赞同地拧起眉头，带着点责备低声轻唤：“哥哥。”
小男孩心里也有些后悔，但是年纪小，又好面子，被自家弟弟这么一提醒脸上更加挂不住，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苏容康，不要走。苏容康，去道歉。
他无声地呐喊着，对着小男孩声嘶力竭。可是年幼的自己恍若未觉，他走开一些后，弟弟并没有跟上来，他疑惑地转头去看，远处高大的梧桐树下，可不正是自家的弟弟和那个怯懦的乖乖女？隔得有些远，温意融融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点点洒落下来，他只能隐约看出他们侧脸的轮廓，可是意外地却能看清弟弟温和的微笑和女孩亮晶晶的眼睛，仿佛拥有天底下无尽的愉悦。
……真碍眼。小男孩茫然地看着这一幕，苏容康茫然地看着小男孩。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手按在微痛的胸口上，不知道那涨涨的感觉是为了什么。
那好像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新搬住所旁的邻居，两栋比肩而立的小洋房，优越卓然被艳羡惊叹的少年。
苏容康有时候会想，如果一开始表露善意的是自己，那么是不是以后的一切都会改变？
……不。不会。
他清醒无比地意识到，莫燃依旧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上苏容敛，就好像她每一次按捺着欣喜叫“容敛哥哥”，和礼貌客套略显生疏的一句“你好，苏容康”。
这是莫燃和苏容敛命定的相遇，他苏容康不过从头至尾扮演着恶人的角色，竭尽全力地参与，才换得一个令她越发厌弃的露面。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一切场景恢复成杂草丛生灰尘弥漫的废墟形象，坐回到车里，忽地放声大笑，踏下油门，低调的黑色车辆笔直地冲了出去，擦过路面，像一只急急掠过的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