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他的无助,但他是个身份特殊的人,上级已把他转交林县管理了,辉县不便插手。我这样的小人物又能起啥作用呢?加上我以为他守着儿女,生活条件会大有改观,哪想到会弄到这般境地呢?我解释说,不就才分别几个月吗?我这些天脱不开身,杂事太多……
他不让我说完,打断我,厉声喊道:“你知道我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多么想找个人说说话呀!”他说完话便双手抱头,坐在地上,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好似在默默抽泣……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张主任也不便多言,屋里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两眼湿漉漉地望着我说:“我给中央写了信,要求回北京,参加周总理的追悼会,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不去!可是,他们还是不让我回北京,不愿把告别总理的权利给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喊,我跳,我哭,托县委帮我询问,帮我转达请求,可是他们说我有病!借口,完全是借口!我没病,我能走,就是爬也能爬回北京!我要在总理灵前痛痛快快哭一回!他们好狠心哪,不让我回去!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他吼起来,一下子跳起来,一双眼闪出犀利的光,满头蓬乱的头发都支棱起来,双手拍打着衣衫,好似一头暴怒的狮子。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他急促的踱步声和呼呼的喘息在震荡,楼板好似微微回荡。
我的心中和他一样憋满愤怒,整个太行山都像填满火药,稍有不慎就会炸裂。
他的情绪好容易才平复下来,把一份油印的诗稿递到我面前,读着打字机敲出来的诗句,我的眼前顿时涌起排山倒海的波涛……
这是一个--
使人难以承受的
严峻而奇异的冬季!
蓝蓝的晴空,
突然间
降下了倾盆大雨;
纷飞的泪水,
捶打着太行山的悬崖绝壁。
由此可以想见--
整个中国的苍天和大地,
千峰万壑,
平野高原,
势必也被雨水所冲激!
这是一个--
使人全心悸动的
哀痛而沉重的日子!
红旗渠的水浪,
一瞬间
转欢笑为悲啼;
与来自北京的哀乐相聚合,
在豪迈的群峰中
回声四起。
由此可以想见--
整个中国的
海洋和陆地水域,
长江黄河,
大湖小川,
势必也一样呜咽不已。
我们的广播电台啊,
能不能接受
我们发自肺腑的呼吁--
把令人战栗的《讣告》
改成总理病愈出院的消息?
我们的报纸啊,
能不能采纳
我们溢满心血的建议--
改一改吧,
把照片上的遗容
改成总理作报告的雄姿?
…………
我的手颤抖了,心被撕裂了,眼睛模糊了,没有能力把这些滴血的诗句读下去。
我明白了,是这难以承受的压力,使得诗人的身躯佝偻了下来;是这难以承受的悲痛,使诗人的面容苍老了许多;是这难以吞咽的苦痛,使得诗人精神颓丧,心志崩溃。他在用带血的声音“一万次呼唤,醒来吧,总理!”使得诗人嗓音沙哑,血泪倾尽……
房间里越发静得可怕,悲痛如大山一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既然是这样,你也不要太过伤悲,注意保重身体呀……”过了好久,我终于劝了一句。
谁知他猛下子跳起脚,好似公牛一般凶蛮地吼道:“不!我不能沉默!周总理是中华民族的擎天大柱。中国可以没有我,我们不能没有总理!他们不让我去参加追悼会,我就是要哭,要喊,要呼啸!这首诗我已改了两遍,请县里帮我打印出来,我亲自寄给邓大姐,求她代我祭告在总理灵前。敬爱的邓大姐能够理解我,同情我,她写信来安慰我说,诗她读了,又转给有关同志,她感谢我……”
我注意诗稿写作的日期,1976年1月9日-1月13日,诗稿整整写了五天,又从1976年1月16日-1月18日,修改用去三天。可以想见他伏在桌子前奋笔疾书的情景,他肯定是一边悲咽一边疾书,字字血声声泪,这不是一般的诗啊!
我面前的郭小川尽管身躯佝偻,形容憔悴,依然是屹立在那里的一位战士。他胸口受了伤,周身淌着血,却没有倒下,受了伤的战士才叫战士!
他还需要劝慰吗?劝慰只适用于病夫和弱者,战士需要血与火的战斗,需要亢奋和呐喊。
张明武比我理解得更具体,他把那份油印的诗稿接过去,说:“你放心,这首诗我一定交出版社尽快编排,印刷发行,让更多的人一起吟诵,献给敬爱的周总理!”
他猛然顿住脚步,转过脸,神色严肃地问:“行吗?我现在的处境……”
“我一定尽一切努力去争取!”老张坚定有力。
“那就太谢谢你了!”他疾步走到老张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出泪花,然后,他突然双脚并拢,毕恭毕敬对老张行了个军礼!然后紧紧搂住老张的胳膊,用战栗的声音说着重复的话:
“谢谢你!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这次会见不过两个多小时,其过程短暂而又压抑。从开始到结束,没有谈及一句他的近况,本来准备好的问候都未能出口。下午时分,有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走进房间,说是为他做些例行检查。郭小川说自己没病,和医生发生了争执。我们不便留在那里,怕影响别人工作,便起身告辞。
郭小川没有送别,我们走到楼梯下,还听到楼上传来他嘶哑的吵闹声:“我没有病!告诉你们,我一点病也没有……”
我和明武相视一望,默默叹息。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忧袭扰着我的心,我久久排解不掉它。
万万没有想到,正当全国人民在狂欢中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时候,却传来了郭小川不幸作古的噩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却已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前不久,我获悉他从林县去了安阳,因为心脏不太好,需要检查治疗。年龄大了心脏出现毛病并不奇怪,然而,他怎么会在朝霞满天的早晨,没能和大家欢聚一堂,用他嘹亮的歌喉欢呼胜利,反而匆匆离去了呢?
我赶忙乘火车赶到安阳,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打听那个陌生的招待所。
一切都过去了,报纸上发表了简短的讣告,骨灰已经运回北京。这里没有留下任何郭小川的痕迹,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的平静。
但是,我不死心,找到了他曾经住过的房间:101。我请求服务员打开房间(当然说了许多好话来打动那位朴实的女孩),站在房门前,我默默伫立了许久。我仿佛又闻到刺鼻的烟雾,呛得人直打喷嚏;我仿佛又看到他佝偻的身影,他正在房间里默默踱步,不肯停歇的脚步声震得我心口发颤;仿佛又看到他双眼布满血丝,用又犀利又亲切的目光在招呼我……
房间重新粉刷了,不见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室内陈设焕然一新,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和这套房间的任何印痕。可是,他的的确确在这里住过,又的的确确在这里消失了。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心头发麻,泪水模糊了视线,面前是一片迷茫的空白……
那位服务员很实在,在我的请求下,她向我讲述了那场惨剧--
他自打住到这里,心情就一直不好,很少和人说话,整天趴在桌子上埋头写字。他脾气很大,有领导同志来看他,他便吵吵,闹着要回北京……后来北京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他非常兴奋,拼命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却不肯再吃药,谁劝也不听。一连几天他都没睡觉,通宵亮着灯,我们都不敢去打扰他。前一天的晚上,他很晚才睡下。第二天没有起床。大家都想让他多睡一会儿,没有惊动他。一个上午,他的房门紧紧关闭着。后来,发现楼道里有刺鼻的烟火气,大家起了疑心,便跑到他的房门前,拍门,呼喊,但是,千呼万唤没人应。于是,我们便撬开窗户,跳进屋里,发现屋里烟雾腾腾,灰蒙蒙一片。他还是那样斜靠在床上,安详地睡着,双手抱在胸前,指头夹着的烟头早已熄灭了。可是,他身上的衣服,床上的被褥,全都烧成了灰烬。他的下肢烧得焦黑,只有脊背下面,残存一片没有烧尽的被褥……
他是先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又点上香烟,然后靠在被摞上,坦然地抽着,渐渐睡着了。烟头烧了被子,冒起浓烟,又燃着他的衣服,燃及他的皮肉,不见熊熊火光,只有滚滚浓烟,他睡得太沉了,太沉了。他在烟火中涅槃……
我不得不相信,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太行山的峰峦,红旗渠的波涛,拍石头的地堰,九山上的小草,还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新闻大院的白杨,林县招待所的墙壁,还依稀叠印着他的身影和步履;
只有他留下的诗句,甚至那首没有写完的《痛悼伟大的领袖和导师》的稿纸上还洒着他的泪痕,印着他的指纹……
大地在悲咽,江河在叹息,祖国又失去了一个忠诚的儿子……
太行山骄傲,红旗渠感叹,有这样一位诗人在她的怀抱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也把闪光的最后的年华抛洒在这里……
我的心中隐隐有说不尽的悔恨,翻开抄有他诗句的笔记本,我沉痛地写下几行字--
当年坐在您的身旁,
听您把往事娓娓细讲……
今天读您留下的华章,
更怀恋那一个接一个无日的长夜。
如果知道您会走得这么匆忙,
我决不会让您离此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