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瀚对我讲起了范曾。他说范曾是个才子,先是文化人,后是画家,所以将来一定会成大气候。1962年范曾毕业于中央美院国画系,毕业时创作的《文姬归汉图》受到学校和画界好评,他当时以记者身份前去采访,以助盛事。他们见面后很谈得来,便成为朋友。
韩瀚是记者,社会交际甚广,他还跟我提起过和郭沫若的交往。范曾当时是未出校门的学生,才华横溢,心高志大,很想结交社会名流,对郭老怀着深深的崇敬。他听说郭老正在写作历史剧《蔡文姬》,心情很是激动,他把《文姬归汉图》和《蔡文姬》联系在了一起。他仰慕郭老写的一手妙书,冀望能得到他在自己的画作上题跋一段墨宝。他委婉地向韩瀚说出自己的心曲。
具有山东汉子豪侠气概的韩瀚,喜欢范曾这幅画,喜欢范曾这个人,满口把此事应承下来。《文姬归汉图》画于1962年,是范曾读中央美术学院的毕业创作,时年二十四岁。画作完成后,托韩瀚求郭沫若先生长篇题跋,取回。此事当为文坛佳话,范曾却为此受到学校批评:一个大学生将作品索求大人物题跋,有沽名钓誉、借权威抬高个人身价之嫌。故而该作由校方收藏,等于封杀。韩瀚却把此事写成文章,登载于香港《文汇报》,世人得以知晓。有忧有喜,皆由画起。从此韩、范二人成了好朋友,70年代他们的友谊达到“蜜月期”,朝夕相处,纵论古今,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两位饱学之士吟诗唱赋,相得益彰。且又趣味相投,性格相近,两心相交,形影相随。韩瀚对范曾的画认识颇深,既为他宣传,又能提出批评建议,他们周围聚起一个很大的朋友圈,常常聚在一起谈论国是。包括白桦、叶楠、张锲、李準、李燕、莫测、贺捷生、亚明等。回首那段岁月,委实让人眷恋,难以释怀……
《文姬归汉图》的公开展出,是2012年10月,中国美术馆举办中国十大美术学院藏画展。
我于画前久久徘徊,感慨万般,不知范曾先生感受如何……我数次打电话给住在合肥养病的韩瀚,想报告此事,可惜均未拨通。听说韩瀚得了老年痴呆症,对过去的事全部失忆,实在令我叹惜、嗟哦不已……当时,郭老住在西四大院胡同六号。韩瀚和郭老是忘年交,曾经以记者以晚生的身份多次到他家里讨教。郭老还赐墨宝与他,一幅盈尺,写有两句诗:“天垮下来擎得起,地披靡兮扶之直。”一幅大的,三尺夹宣,写有郭老的七首诗作。韩瀚十分珍爱,到荣宝斋装裱了,悬挂在书房里日日研习。所以,他写得一手酷似郭体的毛笔字--有这些往来,可见友谊甚笃了。
另外还有一层亲近的关系。郭老在日本时,十分喜爱傅抱石先生的画,当时傅先生不像日后那么为国人所知,郭老以满腔热情把他介绍给社会,并且亲自为傅先生的许多画题跋。他们之间有诚挚而又深厚的友情。
傅先生谢世以后,郭老对其子女一直十分关心。韩瀚敬重傅先生的人品,敬仰傅先生的画品,和傅家交往甚深,过从甚密,出差或是开会,只要路过南京,总要去走动走动。所以,韩瀚也常常自远方捎回傅家子女对郭老的问候和祝福。
韩瀚承担了为范曾的画作索跋的使命,就必须履行。终于择定一个吉日,他带着画作敲开了那扇寂静的大门。
当把这幅人物画长卷展示在郭老面前时,老先生十分喜悦和赞赏,他听说这是一位美院学生的毕业创作,想请他题跋,便把画留下来。老先生夜不成寐,写了一首诗,天不亮就一个人起床,匍匐在地上,把诗句题写在画卷上。这幅画后来被中央美院收藏了。
对范曾来说,这是很振奋的。一个未出校门的学生,能够得到郭沫若的题跋,是一份殊荣,是一种鼓励,是一个促进。
韩瀚觉得仅是帮朋友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并不觉得有趋炎附势之嫌。一幅画的好坏,与什么人题诗落款,并无多大关系。那种仰仗名人,一经题跋,身价百倍的做法,只能是自认无能者所为。他确实没有考虑这一层,如果有这层意思,他决不会去做。
因为这幅画没有发表的平台,也没有宣传评论,他余兴未尽有话要说,便将这段佳话写就一篇文章,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向海内外热情介绍了一位画坛新秀。记者写文章乃家常便饭,记者推荐新人,也是职业所致,义不容辞,他并没把事情的外延部分看重。
然而,他和范曾的友谊却真正开始了。范曾收到兄长一封信,他把韩瀚登在《大公报》上的文章寄给了他。范曾自然十分感激,从此把韩瀚视为知己,用“神交久矣”表达自己的心情,并且把自作的巨幅《曹雪芹画像》赠送韩瀚,表达谢意。
韩瀚和范曾称兄道弟、亲密无间。韩瀚说:“他住东直门,我住花园村,地理位置上正好是个大对角,但是,我们无话不谈,来往甚密!”
我明白了,难怪昨晚范曾在韩瀚面前那么随便,那么从容,这个家仿佛就是他的家了。
傍午,范曾果然如约而至,依旧蹬的自行车,依旧穿件旧风衣,车把上挂着大书包,里面装着他的画。他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过比昨日多了几分亲近,坐下来谈话,尽管脑门依旧高高昂起,却不时转向我,顾盼些许,露一丝冷峻的笑意。
老太太做了一大桌菜,我们匆匆吃过,便一起出门,朝吴作人先生家走去。
吴先生居住的地方,大概也叫花园村,与韩瀚住的这个大院遥遥相望,是一幢华侨公寓,与韩瀚家相距不足一公里。
1972年秋,韩瀚拜访郭老,汇报《人民中国》杂志准备出一期《现代书法》,郭老很高兴,连声称好。并说:我这里有很多作者寄来的字,现在没人管书法的事,你就把这事管起来吧!--一个人大副委员长给了韩瀚一项“委任”!
我们从不宽的公路向南走,先见一片白色的楼群,四周还有不少农民种菜搭建的塑料大棚,环境倒还宜人。沿着楼与楼间的便道,东拐西拐,到了一座楼前。那路线够复杂了,多亏韩瀚一边说话一边指引,走得很顺畅。
一幢白色楼房,门前小小庭院,水泥路直铺到楼下一间房门口。庭院寂静无声,很是幽静。我们肃立门前,韩瀚上前敲门。
出来开门的,是位身段优美、面容端庄的妇人。韩、范二人赶忙鞠躬问安:“萧先生好!”
萧先生把房门大开,将客人往屋里让。
穿过道向东,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高大的落地窗,占了朝南的整个空间,挂着白色镂花纱幔。迎面墙上悬一帧徐悲鸿先生的墨迹--两只白鸭,相依相偎,在塘畔戏水,几棵芦荻,几片浮藻,简约、空灵,透出融融春意。上有悲鸿先生题字:作人仁弟雅正。画面装裱得素雅,给这间客厅增添了光彩。
落地窗一侧,挂有几盆吊兰,幽雅而文静,在一片恬淡中散发勃勃生机。
吊兰正中安放古铜色的红木盆架,呈梯形,罩一方深红金丝绒,托着一只硕大的彩陶罐子,罐子十分显赫地立在最上面,古朴、端庄、厚重、大气,渲染出这个家庭的氛围。
之外,便是那靠窗而设的巨型画案,上面堆着画稿,放着笔砚,整洁,素净。
客厅与画案间,摆几只沙发,留出一片空间,很得体。两位白发老者正在谈话,声音不高,好像在切磋什么事情。
听到脚步声,那位身材适中、满面红润、银发耀眼的老者站起身,朝过道迎来,一双慈祥、智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
韩瀚、范曾二人又行了礼问了安,走入客厅。
这位就是吴作人先生,中央美院院长。举世闻名的大画家,竟是如此朴实无华。
吴先生把客厅里那位老者介绍给大家,他叫吴寅伯,著名摄影家。那是一位体格魁梧的人,秃顶,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潇洒而随意,充满艺术家风度。我猛然想起看过他的作品,扮演刘三姐的黄婉秋就是他拍的。
“寅伯是为我拍摄过去的旧作来的。许多油画,最近整理了一下,很笨重,翻动一次不容易,想请他拍下来,留作资料。”
吴先生介绍着,吴寅伯就起身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十分礼貌地说:“好了,我坐得够久了。咱们明天再谈,你招待客人吧!”
他转身告辞,萧先生送客,我们重新落座。
韩瀚把我推介一番,吴先生十分重视,对我的造访似乎格外感兴趣,高兴地说:“你是从太行山来的,太好了,欢迎欢迎!莫测来信说那里是个好地方,我和萧淑芳都想去住一段时间。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在那里,我也应该去,不去不好!只是我最近做了个小手术,行动有些不方便,爬山恐怕不行。去的时候坐火车,只要在车站接我一下,把我送到工地,就一切都解决了。过去我在治淮工地待过,这些年下去少了,很想到生活中走一走!”
萧先生进来了,吴先生赶忙介绍说:“快过来,见过这位侯同志,从太行山来的!咱们不是想到那里去吗?正好,向导到了面前,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萧先生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太好了!吴先生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我们学校很多教师都去过了,回来给我们介绍,那地方很美,人也好,县里对大家很优待,大家得到很多照顾,也受到教育和提高。我们很想到实际生活中走走看看,锻炼锻炼!你们那里离北京多远?”
我回答:“一个晚上的火车,晚上十点坐车,第二天早晨六点就到了!”
“太好了!吴先生身体不好,走路比较困难,远的地方去不了,到你们那里倒挺合适的!有了你这样热情的接待者,我们更放心了!”
萧先生站在吴先生身后,跟大家说着话。
吴先生说:“咱们就到秋天去吧,山里的秋色一定更美!不过,我们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学着说应酬话:“你们二位先生能到太行山走一趟,恐怕请还请不到呢!”
吴先生说:“千万不能那么讲,我们到生活中去,是应该做的,主要是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千万不能搞特殊,搞什么照顾!”
我说请放心,我一定陪着您,给您当向导!
“太好了!太好了!”吴先生连连说好,一边拿出个备忘录,递给我,“来,来,请把名字留下来!”
我接过本子,写下姓名、地址、来访日期。
韩瀚趁机推介:“他是搞美术的,也搞文学。”
吴先生看着我笑着:“哦,好极了!我们是同行,更有共同语言了!”
我听了面红心跳,怎么能和这样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呢?赶忙说:“吴先生,我是小学生,只是爱好,还请您多多指教呢!”
“不敢,不敢!”吴先生连续晃手,“工农兵才是真正的老师,我要向你们好好学习!我一定给你画幅画留个纪念,你什么时候回去?想让我画些什么呢?”
我愕然了!韩瀚也愕然了!
吴先生竟然主动为我画画,而且征求我意见要什么画,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专员,说啊!先生问你呢!”韩瀚催促我。
我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讷讷道:“先生您……随意吧……”
韩瀚见我不好意思,便接过话头替我作答:“先生就画鱼吧!如果方便,先生的牦牛我渴望已久,请赐我一幅可好?”
“好,好!”吴先生又把备忘录递过去,“你也写上名字,过几天就来取吧!”
一时间,我成了这间大厅里的核心人物,两位老先生围着我来的地方谈兴大发,问太行山,问水利工程,问县里情况,问新闻大院,问他们关心的问题,话题越来越长。感觉得出来,他们的心情是迫切的,他们是真诚地和我交谈、交心、交朋友,绝不是敷衍和应酬。他们此刻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贵和清高,也没有表现出身为有名望地位的人的尊严感和神圣感,仿佛他们不是权威而是奴仆,能够讨好、结交我这样的工农兵,是一种荣幸和机缘。
我隐约感到一种悲哀,他们想到太行山去并非内心冲动真情向往,而是一种需要,政治需要。用赶潮的行动装点态度,做点应景文章堵别人的口实,唉,他们是身不由己,心灵无助啊!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有些话闪烁其词、吞吞吐吐,是因为爱面子而不愿直说出来,便问:“吴先生您能坐吉普车吗?”
萧先生抢先回答:“可以的,可以的,我们去青海,全都是坐吉普车!”吴先生笑着点头。
“如果能坐,我回去用吉普车来接你们,一来一回比火车还快。”我说出这个打算,得到二位先生一致赞同。吴先生如释重负地拍拍我的肩膀:“给你找麻烦了!如果能够这样,我们就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到山沟里住一段,悄悄去悄悄回,对谁都好交代。”
韩瀚补充说:“吴先生不想惊动人,找个秀丽的小山村住下,各方人士请勿打扰。这点要求侯专员能做到!”
我和二位先生的谈话持续时间很长,范曾就那么干坐着,他竟然能够忍受这么长时间的冷落,只听我们唠叨。他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平视,静静坐在沙发上,谦恭而温驯,对我们的谈话显得十分有耐心和识趣,在先生面前他很约束自己。
直到我们谈妥了,他才说:“很久想来看望先生了,又怕打搅。刚画完一幅画,特来请教!”说着,他展开画幅,捧到吴先生面前。
吴先生站起来,弓着身子默默看了一阵,轻言慢语--他总是这么讲话,从进门到现在,总是用这种谦和、稳重的话语,语调不高,听来可亲,就像课堂上循循善诱的启蒙老师,担心惊动了什么,怕刺激了什么,那么诚恳,那么耐心,就像和你商量什么事情。慢语轻言,和蔼可亲,就是我对他的总体印象。
吴作人先生,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先生的得意门生,中国著名的油画家、国画家、美术教育家,系支撑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顶梁柱。那时他被打倒了,蜗居在花园村一所住宅里,不敢轻易和外界交往。他想到太行山去,托韩瀚找我疏通关系。我们一起去拜访他,同去者还有范曾。吴先生画了这幅画送我,表达了他的诚意。他是徐悲鸿之后中国美术界的领军人物。
“画得不错。近来看到你不少画,还是很有进步的。”他微笑着,红润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
“先生,还有哪些不足,请当面赐教!”
范曾看着吴作人,一副殷殷求教的真诚。
“画吧,画下去。我没有生活,提不出什么意见来。你们年轻人敢想敢干,就要继续创作。”
吴先生没有具体的态度,显得宽容和大度。
范曾把画卷起来说:“我继续努力。您最近虽然少作西画,却在国画上独树一帜!您的金鱼、骆驼、牦牛,那么传神、精到,委实让学生叹服!”
吴先生摆摆手,笑着:“哪里。我是偶尔为之,身体不好,不能站久了,很少画。能为工农兵服务的画,就更画不出。”
“还望先生多保重,身体第一。”范曾揖手。
萧先生守在旁边,频频倒茶,不多说话,端庄的面庞上挂满微笑。
这时,门外又来了客人。韩瀚站起身说:“不再多搅先生了,我们该走了。”
吴作人、萧淑芳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外,再三叮嘱:“侯同志,欢迎你再来!”
三日之后,我果然得到吴作人亲笔赠我的一幅画,金鱼图。几株慈姑,两尾红头金鱼。画上工工整整题有我的名字,老先生真守信。
韩瀚得了一幅牦牛图,高兴得手舞足蹈。
遗憾的是,吴作人先生最终因为健康原因,没能去成太行山,我至今感到欠他很多……
在韩瀚家里,看到一幅高丽纸画的白莲--满张大纸被画家泼墨画出底色,涂抹上光怪陆离的群青、石绿,好似阳光从莲叶的缝隙射入,投到荷塘中,泛起粼粼水波。从那乌黑中傲然冒出一朵盛开的莲花,一捧大小,重瓣,白得皎洁、透明,又肥又厚的花瓣上凸现条条金黄色筋脉,根根精到,丝丝入扣,一丝不苟!花瓣托出一团鼓暴的花蕊,生出丰盛的花粉,似在喷一股浓香,香气阵阵飘来,好生醉人!怪不得有只朱红色蜻蜓一动不动待在花心里,任凭花枝摇曳,竟不肯离去……
好一幅白莲!泼墨的画面,似叶似水,虚虚实实,朦朦胧胧,任你去想去猜。工笔的白莲,惟妙惟肖,比真花真瓣更动人,让中国传统的线描和西方印象派珠联璧合。
我为画家的手段和匠心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