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业中学是一所历史名校,创建于1748年。学校经历了书院、学堂、高小、初中、综合高中、普通高中等各种体制的变化。
敬业有着丰富的人文资源,它与上海老城厢的许多名胜古迹萝蔓相攀。明朝嘉靖年间左都御史潘恩在沪最豪华的宅第“世春堂”后来成为敬业最早的院址。1958年9月,我进敬业中学时,这所学校的正门朝北向着文庙路,正对着老城厢文庙的大门。
源远流长加上深厚的文化底蕴固然是敬业的魅力所在,而两个多世纪的敬教重学、勤业育才更是敬业日久弥新的真正原因。
历史记载,林则徐在任职江苏巡抚时,曾到敬业亲自考察诸生学业,欣慰之余,挥毫题额“海滨邹鲁”,誉称敬业是上海地区文教赖以兴盛之所在。
敬业从我进校的那年起实行文理分科,我被分到高中一年级(6)班,这是一个理科班,文科或理科的学生都要在两年里读完三年的高中课程,提前一年毕业。我爱好文学,现在分到理科班怎么办呢?我向班主任储凤刚老师提出是否让我转到文科去。
储老师说:“你要转文科是可以的,但必须征得家长的同意。”
听他这么一说,我很高兴地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与母亲谈了。
母亲一听说我要转文科,坚决不同意。她说:“你不要忘记去年(1957年)反右斗争的教训,去年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多少搞文科的人被打成右派,其实在中国搞文科是没有出路的。”
她还说:“外面传着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现在这样的出身,就是学了文科也得不到国家对你的信任、重用,搞社会科学就同政治有关,万一讲错一句话,就要被扣上帽子,打成右派。这种文科还有什么搞头?还是搞技术好,搞科学技术在任何朝代都是有用的。你做错一道题目,不会说你反党,也不会把你打成右派分子。”
可是我对理科实在没有兴趣。
我和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说:“我不管这些,我要走自己的道路。”
母亲发急了,把我大骂一顿,我一气之下扭头就走。
当我从阁楼沿着竹梯往下走时,母亲把一篮全家吃一天的饭,从楼上向我的头顶倒下来,她发急地说:“你要学文科,我们全家人就不吃饭了。你要学文科,我也不上班了,你们去喝西北风吧。”
撒下的一篮饭弄得我头上、脖子里、身上都是,家里平时是整天愁着没饭吃,一篮子饭是全家五六个人一天的粮食,一家人望着满地雪花花的米饭,掉着眼泪。
母亲哭着说:“学理科,不会犯政治错误;学文科很危险啊!”
母亲的意见也许是对的,我只能顺从母亲的意见,不读文科了。
母亲这一武断的决定,致使我被迫改学自己不感兴趣、不擅长的理科,但是我最后还是回到文科,结果我还是没有逃脱母亲的警告,受尽人生的苦难。
我转入理科就学后,一直感到改变志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我也反过来论证这件事,觉得理科也很好,文科以后可以自学,将来的社会文理科是不分的,学文科的人也应当学一些理科,学理科的人也应当学一些文科。人生道路很长,一步一步走下去吧!
鲁迅是文学家,他是从学医开始的。
郭沫若开始也是学医,后来才转到学文科。
孙中山先生也同样如此,早年是医师,后来弃医从政。
我想,如果我要在文科方面有所建树,也还需要有科学的头脑。文理两科相通互补构成知识的金字塔,根基越大也就越牢靠。
敬业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老校,这里的学风很好,学生都在埋头读书,这种学风也感染了我。
班主任在教育我时是满口无产阶级政治,可我听同学私下说:“凡讲政治的老师,多少都有一点家庭问题。”
但敬业中学的许多有点真本领的老师,还是唯才是爱的。
敬业中学的教师教风也很好,老师们大多比较务实,正派。
我们的校长翁曙冠是有名的校长,从年轻时就很有才华,办学很有思想。
当他第一次踏进高中教室时,学生以为他是教英语的,他叫学生打开国文课本,学生很不以为然,那时的国文老师都是老先生,可是一堂课上下来,人人五体投地!
土改时翁校长下农村,回校时,只见他活像个农民,高年级同学把他围着,从地上托起,从校门外抬进校长办公室。
有一位好校长就会有一所好学校。
翁校长每 星期一一大早就到高中部操场上做广播操,校长或教导主任对学生发表讲话,谈理想,谈志向,谈刻苦学习,谈做人的道德。每星期的报告都给我们进行思想教育,谈历届敬业中学的学生成才的故事。
进入高二,已是1959年下半年,学校开始抓我们毕业班的升学。
许多老师对我们的知识课十分重视,在1958年 “ 大 跃进”中失去的时间只有靠夜自修来弥补。
为了迎接高考,学校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到了高二年级上学期时,我们六个毕业班的学生,中午都必须在校用餐,下午上课到四点,体育课排在最后一节,晚饭也在学校里吃,晚饭后,赶读晚自修,每晚都有任课老师值班。
一到晚上,各个班灯火通明,自修课要上到九点钟,老师轮流给我们值班。今天是代数老师给我们发大量的历届高考习题做,明天是物理老师给我们发大量的历届高考习题做。然后,老师们又选择典型的考题给我们进行讲解分析。
就这样一直干到1960年上半年,全校八个毕业班,每个班级都开足马力为高考奋斗。这一年是很紧张的,同学们非常自觉,为了听一个好老师上课,有时所有的同学把礼堂挤满,连窗子外面也都是人,大礼堂里鸦雀无声,有的甚至坐在地上听老师讲解应试的经验。大礼堂平时一直开放着,用来给学生当自修室。
翁校长尤其会选老师。
带毕业班的老师对学生升学都非常负责。
黄铁崖,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位老先生,对旧学很精通,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研究。
吴德涛,我们的代数老师,长着一头普希金式的卷发,他是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的,还是数学家苏步青的研究生呢,因患精神衰弱,才被分到我们学校,他讲课讲得很通俗很明白。我们只要在课堂上一闹起来,他就骄傲地说:“我教你们是大材小用,你们还不满意吗?”他的确很行,他的数学论文经常发表在《数学通报》上。我们夜自修时,经过数学教研室,只见他一人伏在灯光下写数学论文,时常抽着烟,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很严肃地思考着。
储凤刚,我们的班主任,他教我们物理,他很会精选解析典型的题目。
沈洁云,女,我们的化学老师,她是《收获》杂志总编辑唐弢的爱人。沈老师经常换衣服,不是很鲜艳,但很考究,她上课讲得很精彩。1959年后,她随唐弢去北京了,就由一位男老师黄崇明来教我们化学。
我在理科班学习,但我对文学的爱好并没有改变,我仍然读一些文科书籍,还担任了语文课代表。
语文老师黄铁崖,当年快六十岁了。他和颜悦色,待人诚挚,给我一个特别的感觉就是端正。每当进课堂上语文课时,他始终是毕恭毕正的,他一上讲台,就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下平放在讲台上,然后以立正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时值日生喊一声:“起立!”全班同学一齐站起立正,黄先生很认真地观察全体同学是否站正,有没有站得不正的同学。看到大家都站好了,黄老师说:“同学们好!”全体同学齐说:“老师好!”然后,老师就说:“坐下。”等我们坐下后,他又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他给我们上课也是那样的有规有矩,他的字老练而端正,板书方方正正,声音抑扬顿挫,他曾是南洋模范中学的语文老师,有很深的古文根底。我们当学生的,只要一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也都变得恭恭敬敬起来。
黄铁崖老师很喜欢我,我那时对古文的兴趣尤感浓烈,他把一套线装书《史记精华》借给我看,给我讲《老子》《孟子》。我平时作文也喜欢在紧要处用些简练的文言句,黄老师就在这些词句下用红笔圈圈,给予好评。我是语文课代表,黄老师不在时,就由我给班级同学上辅导课。
我常去黄老师家,他住在黄家路亭桥街20号,那是一幢临街的二层楼老洋房,进了大门,是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院子,楼下是客厅,楼上是住屋。
每次去时,总是师母宋老师出来开门,宋老师是一位小学的校长,她总让我先坐在沙发上,然后上去叫黄老师下楼。黄老师对我的来访一直很热情,正襟危坐,态度和蔼又庄重,衣冠整齐又心平气和。
他给我讲中国文化,讲古文古诗,讲孔孟之道,那时我在文学课上学习《孟子》中的《齐桓晋文之事章》,我问黄老师:“施行仁政是不是能达到天下归仁的结果?为什么后来反而由秦始皇统一了中国?”黄老师赞成孟子的理论,他说:“如果用孟子的学说治国,其效果比秦用商鞅变法要好!”
他给我讲“大跃进”的伟大成绩,讲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建设日新月异的发展。但也给我讲老子“无为而治”的学说,他还十分赞扬鲁迅,黄老师的客厅里挂着一副鲁迅的名句写成的对联: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两年的学习,我与其他同学一道,完成了全部的理科课程,但学得有些吃力。
初中读书时,我因家庭出身受到歧视,考进市重点敬业中学后,我又重新找回了争取进步的信心。我及时向班主任汇报思想,交代我的家庭出身,表示要同父亲划清界限。老师说:“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革命的道路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