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季将至，唯有魔法才能保护我们自己。炎热是魔鬼，而魔法，就是力量。”
庞大的机械台，四周都是闪烁着绿色流光的金属墙壁，下方众人端坐，男女老少，皆将目光聚集在台上。机械台上，一方巨大的屏障，屏障上流动着混乱的荧光。年龄六岁的孩童们一个一个排着队上台，站在光幕之下片刻，然后怀着期待或者害怕的心情等到光幕上的荧光变换色彩，组成一个显眼的数字。那数字或大或小，通常情况下，带着期待上台的人就会带着欣喜离去，带着害怕而来的人，则垂头丧气而去。
如今站在台上的，是一名身材略显得娇小的孩童。孩童模样七分似女，三分似男，暗红色的头发随意搭在肩上，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流动的荧光。今天，一切都会结束了，他想。他的模样，曾一度被族里人夸奖说“漂亮”“可爱”，但今天一过，一切都不会可爱了。父亲本就因为自己“缺乏阳刚气”的长相对自己有些偏见，最近自己显露出来的魔法白痴性则更加剧了这一偏见。今天过了，估计父亲就得让他喊“董叔叔”了。
等待之余，他轻微地环视了一遍四周，目光迅速地在每个人身上扫过，站着的，坐着的，走动的，最后停在了面前这面容冷漠的中年人身上。这冷漠的家伙就是今天测试仪式的主持人，也真不知道为什么族里的长老们会选他来当主持人——平日里嘲笑过他长相的人之中，就有这家伙。他依旧记得当时这未来的主持人嘲弄自己的表情，真像吃过了大便一样扭曲，不过在看到他不为所动之后，那畸形的扭曲感就更强了。
“董玥小子，你父亲是不会来的。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他倒了大霉。”主持人开口说。没人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情绪来，但如果他有的话，董玥保证那一定是已经比茅坑还臭的嘲笑。
因为被人嘲笑过，连父亲也将他忽视过，所以董玥与年长的人说话，少了多少忌惮，“我只是看一看，没人指望他会来。不过能和他是父子，我也挺倒霉的。啊——叔叔，测试好了。”
“哼，废物。”主持人瞥了一眼光幕上的数字，冷哼一声，仿佛笑了，不过那张扭曲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董玥，两刻魔力！”他随即高声宣布。
下方的人窸窸窣窣窃窃私语一阵，董玥又看到了不下一半的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还好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幼小的心脏已经被打造得足够坚强，一些鄙夷，一些嘲笑，一点指指点点，还不能让他像其他族中小孩儿一样哇哇大哭去！
不过这在满心思不满的主持人看来，就是比全场轰轰烈烈掌声更令人激动的场面了。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小子，他可以尊敬以待董玥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毕竟其父亲也算是族中长老。但他就是不喜那长老的小儿子，董玥！从董玥出生那刻起，他就认定了他不会有多少好感！原因？这个问题主持人先生也思考过一些时间，最后便把结论归结于“董玥太聪明”上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人喜欢聪明的人。主持人先生曾经质疑过这句话，那是他正值青壮年的时候，自诩聪明，所以自然不太接受这样的话。知道几十年过去，当一个名叫董玥的孩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指着他说：叔叔你骗我玩儿吧？——在宽敞的广场上，在人来人往的喷泉旁边，指着他的鼻子说：叔叔，你骗我玩儿吧？当时他正在大肆朝着面前的一干小朋友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小朋友们一个一个眼睛锃亮地看着他，那倒是让他体验了一把公众演讲一样的感觉。可惜这光彩感还没来多少，就被一刀砍断。董玥娓娓道来其“故事”中的各种弱智的疑点，这些就算是五岁小孩儿也不会犯的疑点，却让他的故事丑态百出。
孩子们低着大头，苦苦思索了一两秒钟，然后就对着未来的主持人先生做了一个鬼脸，迅速跑开了。主持人先生有些沮丧地看着他们跑远，正当准备收拾收拾也离开这令人羞愧的地方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小孩儿站在自己面前——董玥！董芒的小儿子！似乎是一年前他嘲笑过这个小鬼，所以现在来报复了？他至今依然记得那时候董玥的表情——邪恶、狰狞、就像小魔鬼，那表情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呼。”不过还好，现在小魔鬼已经成了自己菜板上待宰的羔羊了。虽然羔羊看起来并不惧死亡，但只要他高兴就好。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玥儿！姐姐挺你！加油——”最后一个“油”字拖得老长老长，就像一簇蒲公英，飞过这个大厅每一个角落，最后汇聚到小魔鬼这里。小魔鬼听着，眼睛里似有雾气涌现，接着就被他吞了回去。
主持人没有按照之前的顺序，报了测试者的结果之后就让下一位上来，而是将文件扔到一旁，伸展双臂，大喊道：“废物！董芒家的污点，董家的废物！”
声音嘹亮且贯彻空间，传过每一个人的耳边，一时间，所有正低头私语的人都睁着眼睛抬起头来，老人们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孩儿们则一脸惊惧，就像看着魔鬼。
他这是要干什么？——小孩们想。
大人们也不明所以，但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终于，大魔鬼要徒手撕裂嚣张的小魔鬼了。
“《尼拜德拉圣典》上说，小魔鬼已经不惧火烧，不惧水淹，不惧风吹，不惧雨打，不惧雷劈，抓住了他的大魔鬼没有办法，苦恼了许久……”高高的长老席上，白须老者转动了一下松垮眼皮下的眼珠子，他们并没有阻止那主持人有些逾越规矩的办事。
“哦？那后来呢？”一旁的老者问道。他不比前者，对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没怎么研究过，甚至，说是文盲也不为过。董芒之子董玥，是族里早就传开了的“小魔鬼”，因为他性格顽皮，不受管束，又经常捣蛋恶作剧，常常让大人们头疼不已，最头疼的，莫过于其父亲董芒了。不过这“头疼”，在董芒而言，则是羞恼了。
“董芒也不好受啊……”另一名长老笑道。
白须老者挑挑浓密的白眉，“后来大魔鬼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小魔鬼送进无边地狱，让他饱受折磨，各种惨绝人寰的刑罚，希望以此摧毁小魔鬼倔强的心灵。”
“他成功了么？”一旁的老者问道。
“没有。”白须老者呵呵一笑，“他失败了。可是后来又过了许久，他又想出了一个法子，然后他就成功了，小魔鬼消失了，世间又只剩一个魔鬼。”
“怎么做的？”论起大魔鬼，此刻立足台上的主持人也当之无愧。青年时期在与江城对头“宋家”的对抗中，明枪暗箭，心狠手辣。族里曾重用其做军师，以指挥族人对抗宋家。他想出的几个计划也的确完美无缺，不过各个都阴险残忍，那些下达的命令甚至让自家将士都不忍接受。后来出于人道考虑，将其卸职，给了一份不错的待遇，留在族中管理大小杂事。
而大魔鬼与小魔鬼不合，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在世界面前羞辱小魔鬼，用他那擅长的驭心术，让世界也跟着羞辱小魔鬼。小魔鬼最强大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就是心，心被击垮，它自然也就被击垮了。”
长老们恍然大悟，随即目光复杂地看向台上，台上大魔鬼正张牙舞爪对着一片寂静的坐席大叫“废物”，小魔鬼默默地看着他。小魔鬼的姐姐刚刚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至关重要，用利斧砍不开的钢铁，用火焰却可以融化。小魔鬼刚刚情绪有轻微的变化，看来很不巧，他的心就是由这种钢铁铸成的。
“那么，这只小魔鬼是否也能像圣典中的那样，轻易被击垮呢？”
“不好说……毕竟他还只是六岁小童，你我六岁的时候，可没这个能耐被称为‘小魔鬼’。”老者拈了拈白花花的胡须，它们就像粗糙的藤草一样摸起来难受，“而且，大魔鬼击垮小魔鬼的故事，可没那么可信，也没那么轻易。”
“小魔鬼是大魔鬼的女儿，我们可没他那可歌可泣的长相。带把的女娃娃，啧啧啧。”说话人坐在长老身后，他也是那种饱读史书的人。
大魔鬼见到满场的寂静，并没有气馁，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观众们只是处于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而已，他对这一点非常有自信，所以他继续振臂高呼，“废物！董芒家的耻辱，族中的耻辱，可耻的——小魔鬼！啊！”
“废物！小魔鬼！废物！小魔鬼！”
董玥看着他，影子中的注视，从他那精致的脸蛋上、空灵的双眸里，透出隐晦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废、废物……废物！废物！小魔鬼！”台下有人在主持人一个人叫唤了一阵后，也站起来，有力地挥舞着拳头。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率先站起来的是那些小孩儿，那些单纯的未成年人，很容易地就被大魔鬼的话和夸张的动作给洗了脑，他们都以为自己成了那处决叛逆的小魔鬼的神圣的刽子手，披着金边黑底的大衣，头戴黄金狮盔，拿着闪烁着辉煌的八尺长刀斩下恶魔的脑袋。
这里便是刑场，转为他所设的刑场。只是被一块透明的布遮住，一直等到他的到来。
“你赢了，主持人先生，大魔鬼先生。”漂亮如瓷娃娃一般的董玥，他搅动暗红色的头发，龇牙咧嘴，恨恨地小声说，“小魔鬼也到了离家的年纪了，你不用用这种方法赶我走。”
“的确如此，成熟的小魔鬼。”主持人一脸骄傲地对着观众，仿佛正在做一场浩瀚的公开演讲。他摇了摇手中的话筒，有如举着照亮万世的火种，“你会死在这里的，是心死在这里，世界上终将只会剩下一个魔鬼，小子。”
接着，万人起立，除了少数沉稳的中年老年人，哦不，甚至有些年迈之人都声嘶力竭起来，嘶哑的声音，稚嫩的声音，低沉的声音，尖细的女人的声音，就像被什么诡异的东西洗了脑一般，朝着明明刚满六岁的、明明长着一张本该讨人喜欢的脸的男孩儿，凶喊着“废物”——“废物！小魔鬼！”
董玥觉得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裂开，这是一道极为微小的裂缝，从出生那刻起仿佛就有了。它存在于一道雄厚的城墙，将一切——黑夜、鲜血、诅咒以及仇视——一切都阻挡在外面，留下空旷的、干净的乃至于虚无的空间，他活在其中，冰冷而
乏味，但至少安全……
他本以为那座城墙将坚固无比，直到他变成一位老头，直到他在人们冷漠的注视下躺进棺材板，被埋在不知名的土里，上面将长着不知名的花卉，不知名的草叶，留下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
炼金而成测试仪上，温和的荧光形成的刺眼的“贰”字，飘忽而坚定。
“大魔鬼，大魔鬼。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小魔鬼！”托他们的福，我把《尼拜德拉圣典》读了个遍！“小魔鬼是大魔鬼的女儿，你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人！你赢了，你赢了，一场意义重大的胜利！”
他缓缓地走下台，泪花在漂亮的眼睛里打转。他留下一个孤独、高傲，却无人注意到的身影。嘴边哼起轻轻的歌声，不自觉地哼起后，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仔细回唱——那是《圣洁露迪娅的美妙悲歌》，出自《尼拜德拉圣典》第三卷第九章，来自东方的天行者和圣洁露迪娅**，生下了美丽却无用的恶魔之女苏赫伦，随后圣洁露迪娅发现天行者早已被欲魔占据了心灵，化作了魔鬼，所以才会有苏赫伦。
在哪里听过呢？父亲平时绝对不会带回家什么音乐的，至少不会给董玥带——哦，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悲喜交加。董墨之父董沙江出现在董芒家门前，上来与父亲说了两句，又与母亲祝福夸奖了两句，随后与兄弟姐妹四人各自礼物。长子董羌是一把长剑，因为传闻董羌从小学剑。董狼得到了一本魔法目录，上面虽然没有确切的习得方法，但也算是一类百科全书，这对于喜好阅读的董狼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礼物。姐姐董莲拿到了一卷真正的魔法卷轴，上面记载了三种木系魔法，董莲拿到的时候双脚蹦跳。
然后给董玥的呢？一卷音乐卷轴，打开就可以听到美妙动人的歌声，《圣洁露迪娅的美妙悲歌》在客厅中回响，董玥当时无知还是单纯，竟然高兴得不得了，在众人——父亲、兄长们、姐姐、母亲和送礼物的人董沙江——奇怪的注视下，欢欢喜喜地抱着音乐卷轴回了房间。随后便听得到外面家人们无奈的叹息声。
可是啊，在回到房间的那一刻，他就收敛了傻笑。这绝对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至少比不上哥哥姐姐们那些。又看着董沙江有些歉意的表情，他决定一查究竟。
所以他当天晚上就明白了这首歌的寓意，就像在说他，“漂亮却无用”的魔鬼。但念在平日里董沙江叔叔对他比父亲对他还好的份上，他也权当是一个普通的音乐罢了。
在他走下台后，众人诡异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又回到了正常的模样。所有人神态自若，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似的。
“董墨，八刻——天才！”
大魔鬼又尖叫道。这次的尖叫无比谄媚。
长老们笑了笑，笑开了花的笑，八刻，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好到可以完全将刚才的闹剧抛之脑后。江城被董宋二家割据已久，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要知道，先天八刻，六岁的时候就八刻魔力，这可是江城近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奇迹。
“好好培养。”
“嗯，董沙江果然不错，自己修行没有落下，子女也优秀得很。”
“当成下一任族长进行栽培，如何？”
“呵呵呵，这岂不是废话么？三长老，说这种话可不能体现你的高明啊。”白须抚摸手中，不知何时，柔顺了起来，就像年轻时摸着心爱之人的发丝。
人们议论半天后，又有一声惊呼，这道惊呼发自向来以从容淡定自居的大长老，他正捋着白须的老手一颤，“什么？董玥离开了江城？”然而这份惊愕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眼睛一转，旋即释然，“自然，自然。小魔鬼已经被大魔鬼击垮，当然会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只是……”
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有人问：“只是什么？”
坐在他身后的人哼了一声：“《尼拜德拉圣典》，你真信这个？”
“……他会回来。”他点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