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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8)

她叫了两声大宏,空寂中她的叫声起着轻微的回音。她再次检查自己遍体的伤,渐渐感觉到那具身体,那一系列动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扯直嗓子长啸起来。她直接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里。她嗓子一直这样,扯成一根弦,喊出黄桷坪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毒的语言。刀剁了几下,感觉却不对,二宏并没躺在那里。巧巧浑身发冷,喊破的嗓子冒着血腥。她提着刀把屋子、院子搜了个遍,灰灰唬坏了,跟了她一阵,又突然意识到该离她远些,便窜入猪圈。猪和狗就那么毛骨悚然地瞪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着,一只鞋陷在了泥里。傻畜牲对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齿和指甲,痉孪地发着狠劲,成了她身躯、肢体的延伸。

雨停了,空气尖溜溜的冷。巧巧提着菜刀站在泥水里。那股冷使她骨头酸胀起来。她就那么两脚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着,握着菜刀的右手压在腿下。她已一滴泪也没了。

天发灰白时大宏回来了,带一股野外凛冽的风。这里的深秋是黄桷坪的隆冬,甚于巧巧经历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样子把大宏唬坏了。她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着他,实际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实际上他被这双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着。她脸色是破晓的银灰。他问她,她不答。再问,她便闭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几下,替她盖上。巧巧有了声音,巧巧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死了吧。大宏听一个沙哑、粗砺的声音说了一切,说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极点。“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开怀襟,给他看已不再鲜红——已略略发紫的咬伤。她说:“你是头猪啊?猪也晓得护自己的猪婆!你婆娘给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你就给他祸害是不是?”大宏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也出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嗓门。

巧巧一时诧住了,心想这是谁的嗓门?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门。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来。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难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给了他那么大个亏吃;他先吃下一场亏是为在此时来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刚才说,她还听出更恶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给姓曹的狠狠嫖一场,二宏平日傻里傻气对你的好呢?他在我筹那一万块钱时凑进来的三千呢?你能给姓曹的没日没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给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场你就不能给他舒服舒服?巧巧认为她这才把大宏那句话彻底听懂。难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诉她,那三千块是二宏的全部积蓄。难怪她为大宏织的线衣线裤,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俩真够哥俩的,什么都不分彼此。这三个月的生活一页页在她脑子中翻过去。哥俩背着她的交头接耳,当她面的会心会意,一切秘密的勾结原来就在于此。

巧巧的揭露、指控、咒骂终于把她最后一点嗓音耗尽。大宏始终坐在床沿,不再出声。他甚至不否认巧巧的推断。后来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断哥俩的下流勾当时蹦起来,给她一巴掌,大声来一句:你再说浑话我揍死你!如果有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许不会发生。但大宏不吭气,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丑恶罪过的逻辑完整了,他仍把头搁在满是泥污的手上。然后他站起来,仍拿脊梁对着她说:“你要咋说就咋说吧。要是你非要法办二宏,我替他去蹲监。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我答应他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说完他连看都没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胶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从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全串通一气,把巧巧化整为零,一人分走一份。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妈爱的巧巧,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的一块糕饼,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给他们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车声惊醒,内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里亮了灯,两兄弟说笑的声音跟任何一个收工归来的夜晚一模一样。屁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巧巧这样想着。她已确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的正确,大宏是有心把她让给那傻畜牲的。不然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看路况?那么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谁的。塌方堵了车电话铃会响。他随口诌个借口,让傻畜牲得手罢了。巧巧又想起那张挤压在玻璃上的脸,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说不定那些个夜晚里有几次,巧巧睡得熟透时,拱动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拼命从一片混沌的记忆里寻摸异感,越寻摸越觉得异感的存在:二宏给她的一个个傻笑原不傻,原是占足便宜后在表示领情。怪不得她怎样差使他、怎样调遣他,他都巴结得比灰灰更狗里狗气。

兄弟俩在商量什么。商量什么呢?巧巧听了一会儿,听不清。兄弟俩一直在递着眼色、窃窃私语,原来在算计她,细细地分享她,一点都不把她浪费。他们当然有得商量,这份艳福往后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两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着墨镜穿着短裤成了个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妈从安玲妈那里借来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听说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样“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脸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线,实现了一天挣十四小时工钱的梦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尽,她想翻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悟暖了。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刚到这里就发现,所有厨具都像大宏一样大得可怖,大得蠢气。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后她会奇怪:那个时刻怎么还怕受凉,还晓得套件毛衣。又扯过一条长裤,将两脚踢进裤腿。

事后她也觉得不可思议,那种关头还顾及羞耻,还不愿只穿条粉红内裤冲出去。她没有理会两眼一抹黑的晕眩和随即灌入她四肢的虚软,事后她一样的诧异非常,当时怎么撑得动身体迈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后,迈着如往常的轻快步伐走进厨房。屋内陈设正在变动中,所有家具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着一个木箱,就是盛被褥那个大的。若没有他那样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动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绿毛衣浅灰长裤,脸是苍白的脸,却没了那股恶狠狠了。他并没预期她的出现,双眉一提,几乎喜出望外。这神情顿时让巧巧认出他来了,怪不得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见的那个猿人般的大汉。原来全在这儿等着我呢,巧巧想。原来他那时就相中了她的轻信,她的无知无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后的菜刀从一侧切入她自己的视野,随后她整个视野成了一片红色的浑沌。

二宏此时从门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他的傻脸不得不高高仰着,以使下巴与手之间的空间足以盛下纸箱。他怪样地扫过架在纸箱上的下巴,看见了巧巧,像头次那样欢叫起来: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寻开心。他的视线被大纸箱阻隔,一时看不见正在巨大血泊里抽搐的大宏,他只觉得在他眼里一向洁白如雪的巧巧脸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觉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当然他脑子里是没有“狰狞”这形容词的。他趟着他哥哥的血从巧巧面前走过去,继续欢叫着:巧巧!巧巧咱买了电视……他感到冷飕飕一片东西截断了他的欢乐。他转过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着这个给了他三个月美妙温暖的女子。他看着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来,他与这远方来的美丽女子之间的空间关系变得非常、非常 奇怪——二宏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同地平线平行,而这女子正垂直于地平线。然后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来越小的视野,没有了。再有就是蓝幽幽的夜色给阵阵的风刮进门来。

下卷

这样一个小女人突然冒出锅炉房雾腾腾的昏黯,粉粉的一条儿。“哪个?!”她问着,在大锅炉后面不见了。

倒问我“哪个”,金鉴想。我是这个兵站的站长。他没有吼回去:“你是哪个?!”多少有些理屈。年轻的站长不是看清了,而是知觉了那一条儿粉色是什么。每个男人在男孩子时期早就在梦里把它温习熟了。不管怎样,是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说没看清也好,你说它撞进我眼里也好,怎么也算不上绝对无辜。

“莫慌,呵?一下下儿,呵?……”她小调儿似的乞求从锅炉后面出来。听得见抖衣服、开关塑料袋慌成一片的响。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鉴当然不能走,他背转身子等。军事重地鬼里鬼气出现个女人,他当然要问清楚。他到这个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饭厅那张女明星巨大一个脸印成的年历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尔有在兵站吃饭进藏探亲的女人们,都是臃肿的一大团,羽绒服或棉大衣上一丝女性轮廓都不见的。

真的一个女人。她左手挽着湿发,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裸着的脚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颜色像是深红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时是精疲力尽却又顽韧不衰的样子。女人有二十多岁,二十一二岁,金鉴判断着,大概还算不难看,他对女性美或丑的鉴别已不敏锐,招架女人也没了功夫。原来也没有过多大功夫。这个年轻女子不太敢看金鉴,垂着毛茸茸的眼帘,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两个酒窝越发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却也有一点儿兴奋。她认不得他肩上两块红牌是什么军阶,只知道有那两块牌牌是官儿。

金鉴问谁带她到这儿来的。他讲话一向打不开嗓门,但那份不动声色,还有颇重的书卷气给他一种奇特的威严。人们并不是马上看出他其实在模仿着谁,模仿他自己在四年军校生活中心里树起的一个现代化的、冷面而机智的军官形象。这形象是基于外国电影、战争小说,以及军校某几位气质不坏的教员,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象,七拼八凑出来的。他已意识到,这一切在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里纯粹是浪费。

“莫得哪个带我来。”女子说,“我跟着学放蜂,不晓得咋个就丢了。我们一路的有十多个人呢!”她拿把鲜绿的塑料梳子梳着湿淋淋的头发。在一个高中生似的军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断找出事来使她手脚忙碌。不然她经不住他这样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询问的。

金鉴看见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编织花纹给撑得变了形。“放蜂?”他问。这个来头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让她知道这一点。

“啊,蜂子,采蜜的。”她飞快看金鉴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话应该这么听:到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窝里放哪家的蜂?花都没有三两朵。“我搭了车撵他们,不晓得咋个搭到这儿来了。一下下儿天亮了,我就走。”

金鉴觉得这川北人的“一下下儿”挺悦耳。它和他的重庆北郊人的“一下下儿”有着微妙的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这里小半辈子也放掉了。这里靠金沙江上游,离青海不远,公路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要到军用地图上找。往前往后都是山,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应运输部队白天的餐饮,偶尔才有受了天气或路况影响而被堵拦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的车。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车很少,雨季来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没法走的,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麻烦。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车到达此地的,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两只暖瓶去接开水。他瞥见地上有个尼龙旅行包,灰尘蒙蒙,拉链敞开着,里面万紫千红乱七八糟。她窈窕的丰腴,美丽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条儿时就给他看到眼里了。他觉得一点儿恶心和心动。

“咋办呢?”她轻声问,话音里又有微笑又有耍赖,却是知错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赖闯天下所有难关的那类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鉴手里的暖瓶盛满了,水溢到地上,起来一大蓬白汽。初夏了,这地方的早晨还是严冬。水烫到他的手背,他不给她看出他是因为她跑神而挨了烫。他说:“再说吧。我打个电话问问大站,有没有往兰州去的车。”他盖上暖瓶盖子,打算离开。

“我不去兰州!”女子说。

“你不是说你要去兰州?”金鉴已走过她几步,这时再回过头。突然瞥见她眼里黑洞洞的惊恐。“那你要去哪儿?!去不去兰州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他见她又要给他两个酒窝了,脸上马上挂出个“我不吃这一套”的表情。

这天竟没一辆车,说是两头都有塌方,都过不来。炊事班的就狂欢地叫唤:“猪们都不来喽!看录像带哟!”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来的那个女人被安排在小客房里,一个白天都在睡觉。没见她的向见了她的打听她的名字、来历。见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乱坠地把她说成下凡的电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长在小客房紧闭的门上,想这女子够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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