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打在梧桐树上,沙沙地响,一阵秋风过后,将王府挂得灯笼吹得半明半暗,更添了几份萧瑟。
手攥着冰冷的花盆,生硬的石角深深的硌入掌心,无数雨水顺着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极细的一线线,绕上来,绕上来,麻痹的缠绕着,连心都像是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可是那貌似厚重的茧内,一切其实都在瞬间碎为齑粉,放肆的冷风掀起我的大氅,寒气穿透了我整个身躯,大氅扑扑的翻飞在夜色里,整个人都被风雨浇得冷透了,冷得像是浸在严冬深潭的寒冰里。
“妤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淋雨呢?”娘不知何时出来,手中撑着一把伞,心疼地把我往屋里拉。
我淡漠地笑:“娘,这里,”我抚着胸口道,“烧得很。”
娘的泪水快速地流下,背着我抹了一把泪水,露出笑意:“傻孩子,你这样做,娘会心疼的。快进吧”
我顺从地跟着娘进屋,屋里燃了红烛,一室明亮,我的心却阴暗潮湿。
“看这头乱都湿了!”娘拿毛巾温柔地替我擦着头发,然后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我梳着一头青丝。因为心情灰败,头发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时一梳,更是掉得厉害。
在镜中的反光里,我看到娘不动声色,一只手慢慢梳着,另一只手轻轻按着头发,动作极快,已经将落发轻巧揉入袖中。
我假装没看到,让她继续梳,其实我们都在互相欺骗罢了。
心口那道伤,不敢提,一提,便会失血死掉。
我怔怔地瞧着镜中的人,抚上自己因削瘦而颧骨高耸的脸。镜中的人瘦得掉了形,仿佛一朵风干的花,脆弱得轻轻碰触就会粉身碎骨。
面孔上洇出的病态潮红,映在铜镜里的一双眼睛,仅余了一点灰淡的光泽。在层层叠叠的锦衣裹簇下,仿佛只是个毫无生气的偶人。
娘缓缓地,挑了柔和的字眼道:“妤是,你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长,虽然错付了良人,但幸得还能重新选择。王爷对你情深义重,娘日日都吃斋盼着我的妤是能笑一笑,你知道吗,女人的一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自己活下去。”
我缓缓地淌泪:“没有了,娘,孩子没有了……”
娘搂着我,心疼地说:“妤是,逝去的东西纵然你再感伤回不来了,何不好好珍惜眼的?”
我咬唇,将唇沁出血来:“娘,我要复仇!”
娘骇了一跳,急急地道:“妤是,娘知道你恨,可是你想想,那皇宫大院,他是天子之尊,你如何近得了身?再则你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何必为一个负心人将自己的性命陪上?仇恨会让你生活在痛苦中,何不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我摇头:“不行,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那你想怎么样?”澹台浩突然推门进来,沉声问道。
他的肩上有一大片湿痕,相必在外面站了许久。
他瞧着我,怜惜而心疼,最终缓缓地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纵是步轻尘是华佗再世,也难医你的心病。妤是,今日我便给你两条路,让你选择。一是乖乖养身体,好起来,然后再伺机复仇;二是服下这瓶烟云,从此忘尽前尘事。”
他举着一个晶莹玉润的瓶子,盯着我道。
我伸手接过瓶过,看到娘眼中的紧张,看到浩几乎要后悔的脸色。
我缓缓地一笑,然后,举起瓶子,用力砸碎。
砰的一声,碎了的瓶子碎片四处飞溅,惨烈地碎了一地。
这一摔,那两人周时舒了口气。
我微微一笑道:“放心,那人还没死,我怎么能死。”
澹台浩和娘对望了一眼,同时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自顾自起身,长长的裙裾无声曳过平滑如镜的地面,病体没痊愈,脚步有些虚浮,但我走得极稳。此后的路途艰险,我虽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稳。
转眼间便是冬去春来又一年,我为了避免麻烦,便戴着面纱深居简出。
因此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存生,服侍我的丫环香沫口风极严,做事勤快,十分懂事。
这日春光甚好,满江绿波,柔光荡漾,正是踏青寻春的好时节。因澹台浩道我日日拘在屋里,不免气闷,便提议泛舟游春。
我亦许久没有出去,便欣然同意。
澹台浩包了一支画舫出游,我则穿着狐裘,蒙着面纱,坐在隔了轻纱的画舫中欣赏风景。
画舫一路穿梭而行。一舸凌风,斗酒酹江,翩然乘兴东游的文人雅士本为不少,间或之间,水上却闻笙歌声声,丝竹点点,时而夹杂哄闹之声,甚为热闹。
那日光照在清镜般的河面上,泛起点点金光,恰好撒了一把金子在江心,更有白鸭几只在争春,好不有趣。
太阳渐次升高,我困意犯了,便斜靠在美人靠上小憩。蒙胧间有人俯身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一下。是澹台浩。
只因我心结未解,对他进一步的亲昵总有本能的畏缩抵制。浩爱我甚深,舍不得强迫于我,日常接触,也只限于搂抱而已。
只有在我入睡的时候,方敢如此轻轻地用嘴唇触碰我的肌肤,断不敢再多造次。我心中一暧,只管安然而睡。
因我身体虚弱,因此步轻尘这次随侍在侧。
两人在外面摆了酒,对酒临风。
只见澹台浩叹了一声道:“自妤是被救回来后,足有三月有余,夜夜噩梦,困苦不堪。有些时候,本王听到她梦魇中脱口而出的嘶喊,静夜里听到的,如此万念俱灰,几成梦魇。但却不能帮她什么,只觉得心如刀绞。我能做的,便是在她心神涣散之时,在她恐惧痛苦之时,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胸膛,来告诉她无需害怕,一切已然俱成往事。无论前路如何,总是有自己,来为她承担。”
轻尘亦饮了一口酒,微微惆然地道:“是啊,没有经历那些拖入深渊的绝望,那些被隔绝在外,无能为力的苦楚,就不会明白,痛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我心中一震,只觉得有热热的液体要冲出眼眶,我只顾着自己顾影自怜,却无视了他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我好自私!
两人默默地饮了一回,忽然同时开口道:“王爷步大夫!”
然后又同时谦让让对方先说。
我微微睁开眼,看到两人俱是脸色微红,掩袖喝酒作掩饰,不觉奇怪,遂竖起耳朵来听。
良久,澹台浩才道:“步大夫,你和妤是的事本王早就所闻,本王也很佩服你为了妤是所做的一切。今日本王便问你,你对她,是不是还是不能放下?”
步轻尘喝了一杯酒,站直身子,望着熙熙攘攘的江面人群轻声道:“王爷对妤是也是真心一片,只是妤是心中所属之人是谁却不知道。”
浩也和他并肩站在一处,眯起眼道:“是啊,本王坦白地讲,对妤是是志在必得。”
轻尘也微微一笑道:“轻尘虽官不及王爷,但也是寸步不让。”
两人相视片刻,哈哈大笑,互相击掌道:“好,我们就公平竞争!”
我顿时面红耳赤,还以为他们在说什么,原来竟是……
船行到一处,突然听到岸上有嘈杂之声,我微微疑惑,掀开面纱朝对面望去,登时将岸上情形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