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个高傲的女孩就在他的身边,他倒不知说啥了。只看她用食指翻动着堆满在桌里面的书,问:“有没有席慕容的?”
强子抬起眼,告诉她:“你问对人了。”
强子受哥哥的影响,小学就开始读金庸了。上了初中就开始读三毛、席慕容、罗兰这些台湾女作家的作品。一些零花钱基本都花在买她们的书上,还有后来的汪国真。席慕容的《写给生命》《前缘》《七里香》他都有。
也不知后来是怎么聊的,引得黄素琴几次大笑,不是因为强子的爸爸从防汛前线回来拿换洗的衣服,两人不知还要聊到什么时候。强子从小就怕爸爸训斥,今天不仅是爸爸,好像全家都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周一,全校升国旗。强子回头,看到一张笑着的脸,好像在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只是别让同学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他尴尬地笑,慌忙把头转回来了。
上午第一节课是英语课。黄素琴作为科代表首先要分发昨天的作业本给每一个同学,当发到他的作业本时,她没有习惯性地丢到课桌上,而是用手压着本子放到他的跟前。强子打开本子时,里面躺着一张方形的字条,正面写着:回家看。
强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胖胖女英语老师,瞄了瞄周围的同学,好像大家都没注意自己,便迅速地把字条塞进里面的小马甲里。
学校门口那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挤满了脑袋,强子小心地用纸包裹着有点烫的红薯,边吃边往东边的校门走,冷不防脚后跟被一石子击中,正想发火,回头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强子指了指胸口,意思告诉她,知道哩。接着就转身走开,再回头,她还站在那里,只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甩着马尾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回家打开那张字条:“请选择:a你不喜欢我b你喜欢我c你很喜欢我。”
强子觉得自己遇上一件很好玩的事。
看着冬日的寒风把纸屑吹得漫天飞舞,木强缩着脖子急急地走在校园满地枯黄的草地上。听到催命似的叮叮当当的早读铃声,一路跑到教室,差点儿与班主任撞了个满怀。背地里同学们都叫他老曹,他特喜欢损人。很多时候他在表示无奈或无辜时习惯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此时也表示对老曹的歉意。看着老曹眯起双眼,嘴角撇了撇肯定会说上两句,赶紧溜到桌前坐下,从书包里抽出语文书,低下头。
“昨晚打麻将去了?手气怎么样啊?”
六十多张嘴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拍打桌子的声音。反正男同学都已习惯他的那套损人招式了,即使他损人的招式从不重复。
他对此不屑一顾。
瞄了瞄边上黄素琴拿着书蒙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快要笑出泪的眼睛。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别人笑,你也跟着乐,你应该表现出忧郁才对。
看着他们陆续地走出教室在操场上嘻嘻哈哈地排队准备做早操,木强觉得郁闷,就像这不死不活的天气。最后一个走进队伍,无精打采地做着的扩展运动就像在拥抱空气,跳跃运动他压根就没跳。
傍晚时分,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那个卖爆米花的老太太把篮子提到了走廊上。卖烤红薯的也用几根木棍撑起了一大块塑料皮,在寒风中直哆嗦。
最后一节的化学课,坐久了的脚底开始冻得有点发麻。酒精瓶里燃烧的蓝莹莹的火苗,让木强心生暖意。他偷偷瞄了黄素琴一眼,此时她两眼正直直地盯着老师手上的实验道具。除了英语,她对化学课的痴迷让他不甚理解。而他一不小心思绪却飘到了窗外,看着送伞的家长们,有一头没一头地在窗前看着热闹。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还未等老师出前门,后门便被家长推开。木强正低头收拾书包,隐约感到一个巨大的身影站在课桌前,抬头,一双阴郁的眼神看得他直发怵。这个穿着一套有点发白的黄色工作服面无表情的男人,看着黄素琴也不作声,是她爹。
他想到了小时候隔壁一孤寡老人养的那条大黄狗,凶神恶煞。
原想今天给黄素琴一个惊喜,没料到一大早先让老曹侵略了内心的温暖阵地,弄得心情乱如麻。就像这地面稀薄的雪,被横七竖八的脚印踩得面目全非。本指望中午放学时能得到她眼神的安抚,哪怕是一瞥的安慰,但一整天她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不就是迟到吗,有这么夸张?他心里愤愤不平地想。他开始讨厌“迟到”这两个字了。昨晚做完了单元测试卷,给她写的这首诗还揣在兜里,愤懑的心情犹如这不着边际的漫天大雪。他把它撕碎,抛洒在空中,与雪飞舞,再由雪埋葬。
老曹在周末班会中宣布,期末考试在下个星期六开始,大家就是抱佛脚也要在这几天临时抱一下。另外考试之后根据六门课的总分择优分班,校领导班子准备在毕业班中单独组建一个尖子班,争取中考的成绩能够站在县里前三名。木强觉得自己肯定是分不到尖子班了。在老曹宣布下课时,他就一直觉得心里堵得慌,尽管到现在因为上次的“迟到”事件,谁都没理睬谁,但要是真的把他和黄素琴分开,他还是觉得难受。
他趴在桌上,看着脚底那半截粉笔被他揉碎成粉末,不知所措。
伸展的胳膊被一本书推回“三八线”内,斜着头,看到耷拉着眼皮的她正从书包里抽出铅笔盒,铅笔盒里放着一块白色的手帕,很耀眼。她迅速地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用手指指那边桌子的下面,木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猛然顿悟。
从里面摸出一张字条,埋下头,上面写着,明天找你。他立刻坐直了身体,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那节课他听得特别认真。
星期天一大早就起床帮妈妈拆被子,放洗衣粉,哥哥在床上叫道:太阳今天要从西边出来了。妈妈也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木强抱着棉絮,在大院子里占了阳光最充足的位置,搭在系好的绳子上。
回头又开始帮妈妈打扫她上班的镇政府招待所,忙得不亦乐乎。等和妈妈回家的时候,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把红薯稀饭烧好了。吃早餐的间隙,哥哥说,肯定是今天女同学要过来,妈妈坐在矮板凳上抿着嘴像笑着说,你哪有那么多事。
傍晚时分,木强刚洗完澡,还在穿衣服,就听到哥哥在叫“强子你同学到了!”那个“了”字拖得老长。
黄素琴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毛线衣松垮到臀部,紧身的黑色弹力裤下穿着一双白色球鞋格外耀眼;一块白色手帕扎起的马尾辫,不是像平时在校时那样的高高地竖起,松松地拖在后面。可能是刚刚洗完头发,散发出小时候他想吃而又吃不起的那种苹果味,酸酸甜甜的感觉在她侧身进门的刹那间充进了他的鼻尖。
今天的她就像木强时常在梦中渴望见到的童话里的天使一样,刹那间的相视让他如入梦境,手足无措;像一只掉了羽毛的孔雀,无法展开漂亮的屏,显得局促而拘谨。
曾经少年的异性幻想,如影随形。
在贫乏生活的小小世界里,公主就从不曾出现过。后来,顽劣与疯狂逐渐取代少年对公主的幻想。青春渐渐逼近时,当一个天使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的时候,一颗激烈跳动的心,此起彼伏。
但总归有疑问的,一个普通不过的他,学习又不是最好,长得又不是很帅,为何得此芳心?
木强没去往下想。好久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几天为啥不理他?黄素琴又用她那欺负弱者的眼神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翻着昨天他买的一本《流行歌曲》。
她问:“喜欢张清芳这首《放我的真心在你的手心》吗?”
“还好吧。”
“什么还好还好,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那就喜欢吧!”
扑哧一声笑,让他看到黄素琴到此时的第二种表情。
“这几天为啥不理我啊?”木强又开始提出搁在心头的疑问。
她恶声恶气地说:“你还问我,明明是你那天用那么毒辣的眼神看着我,我才生气的。”
他摸摸后脑勺,想了想:“可能是吧。”当全班都在大笑他的时候,他确实看了黄素琴一眼,但不知道那种眼神在她的眼里被称为毒辣。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还问我,你自己呢?”
“看你下课时就使劲开心,一坐到位子上就紧绷着脸,当然心里不服气了。我又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也不知道那个什么毒辣的眼神是看着你的。”他理直气壮地解释。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这几天我心里挺难受的。”
黄素琴又回过头来看着他,那种轻蔑眼神看得木强难以用言语形容。看得他不得不把眼神游离到面前的桌子上。瞬即她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块白色的手帕递过来。
“送我的?”木强带着疑惑的眼神问。
“废话!”黄素琴把手帕塞到他手中。
“其实那天我也准备送一样东西给你的。”
“哪里啊,拿给我啊。”
“被我撕了。”
“什么东西啊?”
“一首诗。”
“哼!没出息。”
她突然从椅子上蹦到强子跟前,直直地看着他说,给我重写。
虽然每天和她坐一个桌子,也没敢仔细地看她。现在他们之间的脸相隔不过半尺,近得似乎听得到她微弱的喘气声,深邃眸子里的柔情似水以及她身上散发的洗发水香味让他突然之间有点晕,软弱的心此刻瘫倒在自己的混沌里,指了指她鼻翼左侧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黑痣说:“你有一个麻子。”
“呵呵,你这个浑蛋。”她笑着骂他。
一转身把后背留给了他,他摸着后脑勺不知所措。
元旦,班里举办晚会。所有的桌子围成一圈,上面放了些由学期末剩下的班费买的瓜子、花生、糖之类。班上每个人都要准备节目,强子别的也不会,只报了诗朗诵。几个平常跳霹雳舞的男生,也早早地准备了地摊里买来的劣质皮手套。上场就是他们的节目,所以早早准备的他们,一开始就使出浑身解数,把平常会跳的、不会跳的,都展示得淋漓尽致。还是赢得了满堂喝彩,尤其是那个除了学习不会,什么都会的“大个子”,跳起那个“擦玻璃”的舞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大个子”当然是他的绰号,他是个愤世嫉俗的矮子,一天没人叫他“大个子”心里还不爽。等到木强朗诵自己很喜欢的那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时,嗑瓜子声、剥花生声、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他满腔的情绪跌落一地,好在人群里有一双坚定的眼神在看着他,才让他把这首诗坚持背诵完。压轴的节目是黄素琴的那曲《达坂城的姑娘》。边跳边唱的她,引得那帮小子打着口哨换得美人回眸一笑。
他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明明喜欢,却觉得她过于招摇了。像一朵艳丽的花引来一群蜜蜂没什么两样。当别人都在鼓掌时,他无动于衷地在那里看着窗外嗑瓜子。
那个秃顶的校长,在众老师的陪同下,发表了一些热情洋溢的讲话。
最后,散场。
冬日的残阳斜照出西边一片白云,萧瑟的北风卷吹起操场东边厚实的枯草。木强嘴里含着一根草孤独而沉默地坐在草地间,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一点点的潮红被山峦吞没。
黄素琴刚才叫他在学校后的操场等她,也不知是什么事。对于今天的元旦晚会,到目前为止,心里都觉得有点压抑,但又说不出这种压抑的根源。恍惚之间强子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退出了。无论从哪方面相比较,他那么平凡,而她那么优秀。强烈的自卑感让他做出最后的决定,离开她。与其把痛苦留到分班时,倒不如现在。
长痛不如短痛,他自言自语。
踏进学校的后门,黄素琴扫了他一眼,就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
两个人都沉默着。木强侧过头看着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远方如墨的山峦,满怀心事。他被这种难言的气氛弄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是说还是不说,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不知所措。狂欢后的寂寥在他的心中挤压,未来那种不确切的守望让他心存顾虑。
他此时被一种孤独紧紧地裹着,他不太想说,甚至不太敢说。怕失去之后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
他突然想起什么,想告诉她。忽然看到她面颊上一行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慌了神,一骨碌坐起在她面前,看着她迷离的双眼充满一种怨恨。
“你怎么了?”
无语。
“你到底怎么了?”他用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紧张起来。
突然之间黄素琴大声哭起来,哭得痛彻心扉,哭得他紧张得快要窒息。只有不断地用她送的手帕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终于歇斯底里的哭声变成小声的抽噎。
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木强才知昨日她的父母告知她,明年叫她不要读书了,厂里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正好他们家有一个名额,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如千分之一的城镇户口那样难以得到。另外家里那个口齿不清的弟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安静读书,父母决定明年带他到省级医院去看看,经济上很长时间内都会比较窘迫。所以才商量了很多天,决定不让她读书。
他在忧郁地想,一个双职工的家庭生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宽裕的,为何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父亲的工资仅仅够家里的开销,母亲微薄的工资只够一些人情往来,要是自己家里摊上一个什么事……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只祈愿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心里更加同情起她来。
更主要的是今天在晚会现场,木强那种对她表演完之后的漠视态度,让她心里难受。原本只是想在离开学校的最后时光里,把自己最美的东西展现给同学,让同学们记住还有这样一个会跳舞的黄素琴。更多却是为他而跳动,希望得到他哪怕是期许的赞美。
“可是你没有,你只在乎你自己,没想到你是一个心胸这么狭窄的男人。”黄素琴最后愤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说。而后又无缘无故地落下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一味地用委屈与慌张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不安。
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不知哪来的一种冲动,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说完把黄素琴的头轻轻拢到单薄的胸前,想要给她一生的承诺与守候。
好久他们就这样轻轻地依偎着。整个青春年少的不开心,在一刹那间的相拥中,猝然离去;相拥的微温靠在一起再也不会寒冷,似乎没有了明天,以仅有的少年沧桑,一生一世的相拥。
时间飞快,黄素琴最终还是说服了她的父母,让她把最后一个学期读完。
结果木强仅仅进入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而黄素琴却因自己努力的结果,顺利考上了一所幼儿师范学院。
加上那年哥哥应征入伍了,心里的落差让他自卑地又想结束他们之间的交往。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够让他的心理得以平衡。
第一次离开家里,住在一屋子有八个人的房间,心情一直较压抑,直到高中的第一学期快要结束。那种说不出的忧郁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让颓废的他的成绩总是排名倒数。后来不知哪位同学告诉了黄素琴,她某次从县城赶到木强所在学校给他数落了一顿。这次黄素琴的到来不仅让他在这个学校声名鹊起,也让原本不太关注他的同学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关注。一个毕业之后即将有美好前程的漂亮女孩竟是他木强的红颜女友,让许多兄弟大跌眼镜。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自黄素琴走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学习上也开始认真起来,尤其是参加那次全校的作文比赛获得二等奖之后,更加刻苦了。学期末,他的成绩从倒数直接奔至中游,同学小卫戏称是爱情的力量。木强微笑着不予否认。
假日里,木强约了黄素琴去了当地比较有名的风景名胜处。两个人站在最高处,看着下面一块块方田和穿过整个乡城飘逸的湖水。约好彼此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段情感,珍惜现在的大好时光,好好学习;约好等木强毕业之后再来这里。那天,他牵着她的手,用一颗真诚的心告诉黄素琴自己一定会努力,会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为自己,也是为了他们彼此的将来。说得那时的黄素琴眼泪啪嗒啪嗒地直流。
回到山脚下,那些摆地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收摊走人了,只有那个中年妇女还在那里坚守着。黄素琴拉起他的手径直走到中年妇女面前为强子挑了三双白色的袜子,让他感觉到了黄素琴一直以来对他的真诚的爱,更是感动她的细心。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舍不得穿,还有那时送给他的那块手帕,一直被他锁在写字桌边上的柜子里。
人总是无法同命运抗争,就像他,明明是努力了。尤其是在参加高考的前三个月,每晚几乎就没有在一点之前睡过觉。然而当考完后,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力不从心。最终在填志愿时只选择了市里的一所师范专科学院。
虽然被录取了,木强仍心有不甘。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却得到这样的结果。父亲建议他去复读。可那时的他已被这种结果弄得心烦气躁,每每与父亲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他决定自己背起行囊出去走一走。
那时的黄素琴也是因为对幼儿教师这个职业并不认可。也早已回到父母所在地的国企里面做了一名化验员。无论从工资待遇或其他方面来说,到国企里上班远比当老师好。
可真到黄素琴这边,她又死活不肯木强出去,甚至用永远不会理会他这样的话来要挟木强留下。那时的他倔强得像头牛,最终也没有去读这个师范学院,只身来到一个人潮如涌的北方城市,直到有一天,木强躺在床上反复思量过去,想到这几年黄素琴对他的好,对他读书时无微不至的关心,总是在周末的时候,买上很多营养品叫别人给他捎来,自己又从不出面,怕影响他,可谓用心良苦。从一开始父亲反对他们读书时的交往到后来的接受,尤其是母亲越来越喜欢上她。让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她所付出的感情,对她无比的愧疚。他想到了要回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长途电话彻底击垮了木强。他收拾起行囊,匆忙回到故土。
冬的脉搏尚在微弱地跳动,曾经熟识的街道变得那么空旷又陌生。走在寂寥的走廊上,足音奚落,像那天的雨。
依旧是那所陈旧的房子,墙上白色的石灰已斑驳脱落许多,黑色的瓦砾之间长了一两株青草,在风中无助地摇曳。
开门的是黄素琴的母亲,虽然双鬓已斑白,可木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有那个建厂三十周年的纪念杯,杯子里的绿茶在沸水里慢慢旋转着,浮泛着,不愿沉落杯底,不知不觉,被沸水滋润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
平易老人的言语并不空洞,话题由过去他的模样聊到那天的天气,还有年前的雪……
似乎与他无关的一场雪。
而他自接到她的信之后,一直在阳光四溢的北方城市等待她过来。上帝有一天却意外地告诉他,她走了,不能来了。
记忆深处她那张弛有度的笑声;还有周末她常常在他的房间里,聊聊班上的同学,聊聊那时的席慕容与三毛,也谈关于未来的梦想。就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热情四溢的脸庞。却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再也让他见不到了。他不明白。
那个冬天并不太冷,她所在的厂子因效益不好,宣布破产。随之下岗的还有她的父亲。对她而言,生命刚开始燃烧,热度正升温,让她守在家里总是一万个不情愿,于是便和父亲提出到木强那里看看,但倔强的父亲让事情发展到了偏激。一杯开水在失去理智的瞬间泼洒在她刚穿上身的白色羽绒服上,所有的人被这一杯水弄蒙了,她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回到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寂静的房里,只有老式的闹钟发出令人窒息的呻吟。
就那么一块小小的玻璃,在寒冷的冬天,在那场雪尚未融化完的午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一滴一滴地凝固。睁大的双眸,有一丝忧伤,一丝悔意。尚未蒙尘的是眼后的心灵。
如果可以让时间回头,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这一生,我年少的爱人,一路上你究竟领略了多少风景?这么多年的痛苦一直留给活着的人,你的妈妈,还有那个你走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过去的父亲,还有我。记忆之河,无法绕过的是你的热情。就让我的思念越飞越高,带去天堂我的祝福,也祝福活着的亲人。”
他在日志里写下最后这几行字,然后闭上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中/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仿佛在遥远的梦里,那个用白手绢扎着马尾巴的黄素琴,和着他朗读的声音,在校园的草地上远远地对着他笑靥盎然……
进入四月还有几天时间,四月是什么日子呢?不管四月是什么样的日子,木强都快进入三十岁了,因为还有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四月来临之际,外面已经春意浓浓,他坐在二楼的办公室头面对着窗外,感觉,竟是那么孤寂。
木强面对着窗外,想着四月真的就要来临了。记忆里,四月对于他而言又是残酷的。尽管记忆中的四月他曾试图挽救一段爱情,但拉起的手却还是分开了。
陌沫已经走了快一年。
一年里,陌沫杳无音讯,木强觉得自己快记不住她的样子了。
中午,阳光明媚,目前一人出差,带着销售部长下达的指标任务,去杨柳市至少找到三个县的第三终端部的销售人员,并就地培训,上岗。
他觉得部长有点扯淡,这么复杂的一系列过程,需要几个部门来完成的事,仅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木强就很不乐意地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部长也没搭理他,后来情绪激动地告诉他:“公司下达的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先例,我们就是先例……”
至于后来部长喋喋不休地说了什么,他也没去听。反正就这样了,什么都是白说。
也不知哪来这么多人,木强好不容易挤到车厢中间靠近走廊位置的座位上,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折腾个不停,一个人的屁股差点儿挤到他的脸上。
车子开动后稍稍有了缓解。他脱下黑色的休闲外套,准备挂在旁边,发现已经被坐在靠窗的光头男人挂上了分不清黑白的湿毛巾。就挂到了对面那个有着天使般面容的女孩身边,女孩斜斜地靠在了他刚刚挂上的衣服上,桃花满面地看着他委婉一笑。
边上的光头男人此时“嘭”的一声开了瓶啤酒,咧开大嘴一边喝酒,一边啃着鸡爪,毫不掩饰自己的江湖味道,仰着脖子啤酒从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让对面的她忍俊不禁。他附和着她的笑,然后撇撇嘴,挑了挑眉从眼神里告诉她,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想到这次的任务,他忧郁地闭上眼睛,思考着下一步工作该如何进行。不知不觉,竟已快到目的地。
“你是学生?”他微笑着问。
“是啊,怎么了,不像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很好奇,这又不是过什么节,怎么不在学校呢?”
“嘿,你以为我中学生呢,像我们这样的老油条,没那么循规蹈矩的。”她顺手递还那本《意林》杂志。
“你不像,你很淑女啊。”他肯定地说。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你说我淑女?愚钝的智慧告诉我,你这是在献殷勤,男人献殷勤多半不怀好意。说说看,有什么目的?”她突然鼓着腮帮子,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眼光执着粗声粗气地问他。
他被她逗乐:“我的浅薄的经验告诉我,你会介意把电话号码留给我。”
她再次哈哈大笑。也许是感染了身边的人,与他坐在一起有学生模样的男生也笑成了一朵花,尤其是刚喝完啤酒还在打着嗝的光头男人也咧开开着大嘴嘿嘿地傻笑。
陌生的时间里最美好的情怀不过如此。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木强觉得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正黏着他的目光,使他无法移开。
她看着他浅浅一笑,脸上浮起一种油彩般令人心动的表情。
他真诚地问她:“可以留个QQ号不?”
她从他手上抢过手机,用干净而纤长的手指拨动进几个数字。
手机卡上的电话太多了,他正在考虑下一步把一些无用的电话号码删去。
他比她早下。之后就一直忙着市场的开发与业务员的招聘等工作。直到一个月之后才看到了她发的邮件。
他坐在那里手捧一本《意林》,也是曾经我特爱看的杂志。看他轻轻地合上眼时,我借故拿了过来,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只静静地看着他疲惫地靠在座位上,皱起的眉头看着让人有点爱怜,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地在内心涌动着自上而下的情愫,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对一个陌生男子刹那间产生如此强烈的感觉。
她说她叫莫涓,有空记得联系她,留下了一串的电话号码。
他第一次有像被暗恋的兴奋。也不记得那天自己说了什么,让她如此感性地对他。给部长发去这个月的终端销售流向后,他走出网吧,在一个安静的巷子口,拨通了那串陌生似乎又熟知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那种恬静淡定的声音,仿佛是从千山万水中静静地走来,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想起,让他沉静得开始心动。
“嘿嘿,想我了?”他很俗套地问了问。
“是吧,看到我的留言了?”音色性感而柔情,他恍惚两秒。
“是啊,感动得很。”
“至于吗?”她拖长音调夸张地问。
“我说大叔,你也太不靠谱了吧?我是女生啊,你也不会主动联系。不知怜香惜玉,真是。追我的男生排着一长溜呢。”
“那我算三十二强还是十六强啊。”他调侃。
“哼!我可是给了机会的。”
“那当然,女有意,郎自然有情。”
在简单的对白里他们开始相互取暖。彼此有意,天涯又不过是咫尺。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无穷的力量要释放。男人,就是个分泌物太多的奇怪动物。他被自己冒出的古怪念头郁闷好久。
电话里莫涓告诉他,很想见他。
他在电话这头笑着,没来由的兴奋,幸福似有甜味。似乎又找着了久违的创造灵感,打开尘封许久的那本自己创造的诗集,煽情地为诗集续写了一篇《爱情》。
他不知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但生活中缺少异性的暧昧又会是多么苍白,那就想当然地默认着,至少在人类情感的领域,它不是意念。
再次见到莫涓,是在两个月后。在他们工作与学习的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他很长时间没有再去那家“缘来”西餐厅了。
不是因为她说喜欢吃西餐的缘故,可能他再也不打算过去。偶尔想到那个弹钢琴的美丽女人,心里还会滑过一丝伤感,那双记忆里忧郁的眼神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也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唯有默默地祝福她吧。
站在路口老远就看到莫涓那一头飘逸而长短适中的秀发,其实看上去并没什么层次,但浅淡的棕色下白皙脸庞青春可人。一双高跟的银色凉鞋,扭动身体,扭动着整个一条街。露肩的深灰网状上衣松松垮垮,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上横着几条口子。由远及近,里面白色的肌肤若隐若现。嘴里正含着一根棒棒糖,边走边发着短信。
浅尝辄止的妆,二十二岁的脸庞,三十多岁的身材,成熟得有点惊艳。也不知她是怎么长大的,尤其是今天的装扮就算他是正人君子也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你来啦。你的车呢?”
“我是无产阶级,没车,有11路公交。”木强拍拍两条腿自嘲。
“嘿,上次追我那个做房产的开个马六我还笑他酸穷,没想到你混得还不如他呢。”
木强尴尬地笑笑,无话可接。
莫涓咬着棒棒糖,有那么几秒,看着他一直笑。
“大叔,我们去哪里吃呢?”她问他。
在电话里得知她喜欢牛排,而他也仅知这个地方才有牛排,环境不错,价格又不算太贵,一个人的套餐仅七十元左右,真是物美价廉。他点了一份八成熟的火焰牛排,给她点了一份女孩都较喜欢吃的澳洲牛排。
“我们吃完了去哪儿混呢?”莫涓端着一杯褐色的开胃饮料眯着眼睛问他。
“去看电影,如何?”
“不会吧,大叔,看电影?”
“那K歌呢?”
“好啊!好啊!”
看得出她是一个喜欢K歌的人。
但事实上在包厢里莫涓很多歌都不会唱,会唱的几首也是唱得很烂,真不如她说话时优雅温存的语调来得好听。
吃完西餐,时间尚早,两个人决定先逛逛再说。看到她走路时大腿部分那一张一合的,像在裤子上装了几张裂开的大嘴,忍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莫涓不满地翻了他白眼:“大叔,你怎么净朝人家姑娘大腿上看啊,土流氓。”
在卖手机挂件的路边小摊上,她和小贩讨价还价,姿态专业,一看就是老手。后来选了两个兔子尾巴一样的金属挂件,合起来是一个爱心的形状。
“男左女右,这边送给你。”她把左边的爱心一半送给他,上面有“天生”两字,不用说她那边就“一对”字样。
“嘿嘿,好有寓意的哦。”他心里有点暖暖的感觉。
“你想多了,大叔。我就是喜欢这个,也不能挂两个啊。”
“唉!”他故作可怜地叹了口气。
看着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红男绿女,他们的对话被她来的一电话暂时中断。她接电话,很强势的语气说:“你管我在哪!”
他试图邀请他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黄福一起K歌,那边说三缺一走不开。
在上海路这家“呼哈哈”量版式KTV里,她跟服务员交代边上那家“熊氏”烧烤店里,烤一些鸡翅过来。看得出,她对这里挺熟悉。
木强对酒精天生过敏,即使勉强喝上几杯,过不了多久就头疼欲裂,再多点的话,好几天都会精神恍惚,回不了状态。所以他对喝酒一直有点变态的反感。但今天就算头痛欲裂也认了。
吃完西餐不过才两小时左右,看着她点了那么多鸡翅,他有点傻眼。
“你这么能吃,还能保持如此美妙的身材,实在是佩服。”
“啧啧,骂人呢?大叔,本美女今天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换成别人,端上熊掌,还得看本美女的心情呢,要是上次……”她留了一半没说。
“呵呵,这个面子给大了,不过听着受用,但别撑着就行。上次?上次是什么时间概念?”他对此抱着很大的兴趣,尤其是此时从她嘴里不经意地蹦出来。
“不知道,不记得了,别问那么多!”莫涓啃完一只鸡翅,擦掉嘴角的油,拿起酒瓶与他的酒瓶颈相交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漫不经心地说:“你说奇怪吧,加起来我们相识的时间不过几天的光阴,凭什么要我记挂着你?”她一脸的不满与怀疑。
“我有同感,深切的同感,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认识?”他嬉笑地问。
屏幕上,潘玮柏正在神经质地抽动着身体,呼天叫地喊着:“谁抢走了我的麦克风……”
“老土,土得掉渣。”她大声地说。此时她的眼神比蜜还甜,清风微醉。
有点意思,他想想还是很开心。拿起麦克风,深情地为她唱了一首《我愿意》。随着音乐的停止,莫涓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她的脸越发红润,手捂住胸口,眉宇间皆是快乐。
“真是看不出啊,大叔。唱歌功底这么好呢,我都听得感动了。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到这里来K歌?”她直起身,嘴里发出呻吟的语调。
“哪有啊,这么多年,就那么一个女朋友,还跟随大款走了。”他似在调侃自己。
此时他是不愿提及陌沫的。那时在清江市做业务时,偶尔也会同一帮哥们去K歌,每次都会带上她,都会和她选择合唱那首《广岛之恋》,每每唱完总会惹得那帮小子拍桌子、打板凳,故作粉丝状。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他突然没有了唱歌的激情,回到莫涓的身边坐下,放肆地搂着她的小蛮腰说:“喝酒。”
“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你就不能允许一个失恋的男人喝杯消愁的酒?”他故作痛苦样。
“大叔,你是不是怀旧了?”莫涓眯着眼睛侧过脸盯着木强。这是她表示疑问的习惯。
木强故作深沉地说:“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也是李宗盛那个老男人唱的。我怕一说一伤心,就会老泪纵横。”
她正色道:“都过去了,讲讲又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听这些悲情的故事,最好是悲剧收场。”
“什么心态啊,你这是!关键不是悲剧的问题。”木强赶忙插话,“悲剧里还有很多少儿不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