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节还有一个礼拜,我就开车去西雅图买菜。我们住在靠近加拿大边境旁的Benglingham市,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中国菜场。
下午两点多从家里出发。温暖柔和的阳光扑面而来,一路金光灿烂。昨天还是银色的世界,这时像被清洗过似的,滴滴答答地落着晶莹的水珠。树荫下残留的白雪,好像从天而降的一朵朵白云,一闪一闪地和太阳对话。
周围安静如常,可是我的心里却像进驻了鼓队,咚咚乱跳。难道这就是过年的感觉?说来真是难为情,我们家已经十几年不过春节了。原因多多:也许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中国风俗的环境里;也许是因为家里的另一半是美国人;也许是我们从热闹的圣诞节和元旦中得到了满足;也许是因为美国的节日太多,我们失去了对喜庆的敏感;也许……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失去了对过年的感觉。
一边开车,一边回忆着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有新衣裳,有压岁钱,桌上多了荤腥,口袋里糖果鼓鼓的。小姑娘想到要过年,说说话就想唱,走走路就想跳,一颗心常常跳到喉咙口,眼睛里灌满了企盼。春节,是一个快乐的神仙(如同美国的圣诞老人),带来希望和温暖。中国人,哪有不过春节的?看看杨白劳和喜儿,活得那么苦,躲着债,还要包饺子庆祝新春呢!
让我翻然醒悟的,是迅猛发展的计算机科技。一个月来,电子邮件,网上贺卡,中文媒介,天天对着我喊:过年啦!过年啦!……这是三千年难得一遇的千禧龙年啊!我不由地想,人人都在庆祝两千年,只有中国人庆祝三千年。人家都过一个新年,只有中国人过两个新年。刹那间,就像接通了电源,计算机里的欢乐和热闹都传入了我的脑际,我好像看到了一架快乐的花轿,喇叭喧天,抬着春节,迎面而来。虽然,我们没有窗花,没有春联,没有鞭炮,也没有人给我们拱手拜年,但是,我像着了魔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计算机,计算机告诉我,大年夜是哪一天?我赶快在洋日历上画了个大圆圈。计算机,计算机告诉我,春节应该准备哪些菜?龙年的菜谱马上被我储存起来。计算机,计算机帮帮我,我要请美国朋友来我们家里开派对。一张张精美的请帖,金龙飞舞,爆竹满天,“咔嚓”一下,送到了朋友的家。
车到西雅图市中心时,天上已经挂满了星星。北方的冬天,太阳提早休息。可是,东方人开的超市里,亮如白昼,人头济济,真是一番过年的景象!顾客中多为东方人,和我一样,脸上喜气洋洋,好像回到了故乡。也有几个西方人,可能是猎奇,也可能是贪图食品的新鲜和便宜价格。我从一排排结实而高大的货架面前走去,就像在检阅一支雄赳赳的仪仗队伍。呵,又大又硬的腊肉和板鸭,连头带脚的全鸡和全鸭,睁着眼张着嘴的全鱼和大虾,“奇珍异宝”木耳,香菇,金针菜和扁尖,林林总总的豆制品大家族,五花八门的绿色蔬菜和中国点心,还有调料和罐头……我伫足,我点头,我伸手,好像是把老朋友接回家。我把手推车装满,付了款,急急忙忙往家赶。
回到家,草草扒了几口饭,动员全家,把我的朋友大包小包地从车上卸下来,连背带扛地请进厨房。
儿子和丈夫都觉得奇怪,一个说:妈妈,你怎么这么当真?一个说:Honey,买这么多的东西,不要把你累坏?
唉,唉,你们不懂,过年就是把一年的“Party”积在一起开。我一边说,一边清洗,一边分类,一边装袋,一边切,一边腌,一边搭配……一边体会着过年的感觉。过年,不就是让时间在身边速飞,飞出无限的快乐来?
我早起晚睡,忙了整整三天。如果用经济的方法,天天上中国餐馆,也花不了那么多费用,更省下了诸多的辛苦。可是,春节难道仅仅是坐等享受?在今天的条件下,我们哪一天不穿金戴银?哪一天不大快朵颐?春节啊,重在喜庆,在投入,春节是一种深深的情怀。
从大年夜晚上开始,我们全家摇身一变,都做起了中国人。我们看春节的电视节目,我们玩中国的占星游戏,我教美国人学说中国话“拜年”“欢迎”和“恭喜发财”。于是,“拜年”被说成“摆盐”,“欢迎”被说成“荤饮”,“恭喜发财”成了“空气浮财”。这些具有美国特色的中国话,这些真心真意的祝福,令我忍不住开怀大笑。
最快乐的是我们和客人一起分享中国传统的美味佳肴。比如新鲜的毛豆炒常州萝卜干,比如红烧烤麸,比如蟹肉馄饨,比如醉鸡和咸鸭,比如无锡肉骨头……美国人对一桌子的冷盘、热炒、大菜、羹汤,个个目瞪口呆。他们说,活了一辈子,没有见过如此丰富和与众(餐馆)不同的中国菜。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算规矩,斯文地用中国竹筷夹菜,到后来,用刀用叉用汤匙,还有的竟然用手抓起来。难怪他们呀,十二生肖抖落下他们正人君子的外衣,个个原形毕露。他们中有的属鸡,有的属狗,牛羊猪兔蛇都有,还有一条活生生的金龙,人兽同乐,岂不是最理想的境界?最后,撑饱了还把剩菜打包带回家。
客人走了,春节去了,就像敲锣打鼓了一阵以后,日子又趋于平静。但是,余音缭绕,欣喜犹存,我还得了一把人生的钥匙:生活里处处见美好,怕只怕忽视。一个微笑,一句赞词,一匙美食,一棵小草,阳光,绿水和大地,快乐俯拾皆是,看见了,便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