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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开始一个月,杨光武夫妇都觉得何家坡是个好地方,如果不出意外,就想在此长住下去,现在发现,何家坡人一点也不好,除了杨光达,几乎个个都痛恨他们,都想把他们赶出何家坡。杨光武和刘氏在外不得不收敛了那份滋长起来的蛮气,回了屋,就禁不住流泪,只想有朝一日返回李家沟。

他们的愿望很快实现了。冬天的雪花还没下来,上面就传来消息:让从万源方向流落到永乐的人众各自返乡,因为"王匪"已被赶跑了。

这事情还得从秋天说起。王维舟占据万源大山,见众多百姓流离失所,皆因听信了谎言,立即拟就《安民告示》,勒石山崖。"安民告示"发布后,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人,就止步观望。为取信于民,王维舟亲手毙了一个下级军官,那军官人称廖独眼,作战英勇无比,在一次战斗中左眼被打吊出来,他一把扯下眼珠,吞进肚里,又继续杀敌。可这样一个不怕死的家伙,竟怕没有肉吃,几天前,他鬼使神差抢了百姓一只老草鸡!王维舟枪毙廖独眼时,不少人都看到了,老百姓见王维舟治军严明,于是安下心来。

稳定了这里的形势,王维舟就谋划怎样打开局面,张榜招贤纳士。由于当时的游击军势单力薄,四川军阀又追剿甚急,没有几人敢于提着脑袋前往王维舟的营帐。这时候,何东儿对军长说,他有个弟弟叫何民,聪明过人,又有蛮力,现在清溪镇,手下有一帮弟兄,都是孔武之人,是不是让我修书一封,约他前来投奔?王维舟一击掌:"好哇!"

事实上,得知何民在清溪镇当把头,王维舟就有所提防,但是,事业初创,他不能疑心太重,无贤不肖,他都希望收入帐下,何况何民是个人才。

何东儿把信封好,派一个得力的人伪装成卖柴的樵夫,沿最难走的崎峭山路,几天之后到了清溪场。他挑着两捆柴,一路走,一路拖长声音叫卖:"卖柴啰--卖柴啰──"慢慢的晃到了万家赌场附近。根据何东儿介绍的特征,何民一般是黄昏时分进入赌场。其时尚是中午,"樵夫"便在周遭游荡。太阳靠山时,"樵夫"逼近了万家赌场。进赌场的人陆续增多,往往一人昂然前往,后面都有喽罗相随,无不面带杀相。何东儿说,何民的嘴角上有块刀疤,可直到天黑,都没见刀疤嘴出现,而且,万家赌场红漆斑驳的大门关上了。关门的声音也充满了杀气。"樵夫"暗自着急,心想今天是碰不上何民了,叫卖声也变得懒洋洋的。他并不知道何民已升任清溪镇守备连连长,而且早就派暗哨盯住了他这个陌生人。以往在清溪街上卖柴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且决不敢靠近万家赌场,这个身长六尺的汉子是从哪里来的?

"樵夫"正在思谋下一步该怎么办,一领麻袋自上而下蒙住了他的头,肩上的柴自然被扔掉,连推带搡,将他扭送到一个秘密住所。他们没有解下汉子头上的麻袋,而是直接剥去了他的衣裤,吊起来毒打。汉子不知绑架他的是什么人,因而不敢透露半点风声,只是叫屈,后来就惨叫,再后来就没有声音。兵丁们还在挥舞皮鞭,抽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这时,进来一个人,喊了声"停",亲自动手,把"樵夫"解了下来。这个人就是何民。他从来人的衣兜里搜出了他哥哥的亲笔信。"樵夫"已经昏迷,何民令人给他施了药,睡一天一夜方才醒来。何民对他笑言:"我刚看到你带来的信,你受苦了。"又对"樵夫"附耳低言。当天晚上,何民就跟一蹶一拐的"樵夫"走了。

见何民果然前来投奔,王维舟与何东儿都非常高兴,设宴款待一番。谁知,何民已布下套子,且暗中联络了万源地界的地主武装和民团,没有多久,齐聚罗文镇附近,预备大量滚木擂石、枪支弹药,在王维舟可能退去的花萼山修筑鹿寨,终于把王维舟打跑了。

王维舟跑了,逃亡的民众便纷纷返乡,杨光武和刘氏也回到了李家沟。

他们是深夜从何家坡离去的,除带走了杨才,还偷走了杨光达两麻袋谷子。

杨光武一家走出了几十里地,何大还在梦中。

──不是说你是何家的后人吗?我们就不要你!

何大梦中的景象,仿佛是四月光景,他爸爸何地、妈妈许莲带着他和弟弟,上了大田埂,向酸梨树坡走去。太阳暖暖地照着,翠绿色的油菜荚,以及那些还不愿败去像小蜜蜂似的油菜花,闪烁着迷人的光华;青草的幽香,春风的柔嫩,杂糅在甜丝丝的阳光之中。到了地头,爸爸妈妈开始劳作,他和弟弟用树枝掘蛐蟮。地边掘不到,何大就越走越远,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回头一看,早不见了弟弟和爸爸妈妈,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何大正在着急,见前面走来一人,豹眼环睛,那不是杨光武吗?待走拢一看,又不是杨光武,而是豺狗子;豺狗子手里握着一只血红的千脚虫,将何大的衣领撩开,把千脚虫塞进了他的胸膛,何大尖叫一声。这一叫,就把自己叫醒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带着凄凉的安静。自从刘氏进了家门,何大就从来没能睡到天亮,往往是鸡叫二遍,就被吆喝起床,赶到坡上去,今天是怎么了?何大又诧异又惊恐,--说不定是杨光武和刘氏故意让他睡,看他睡到几时,等他们从坡上回来,如果他还在床上,就有理由打死他。何大翻身下床,到伙房一看,只见灰冷火熄,屋子也凌乱不堪。他又斗胆进了杨光武和刘氏的卧室,想看看杨才是否睡在床上。不仅杨才不见,连床上的被子也不见了;粮仓就在卧室的旁边,仓门大开,里面的谷子已然罄尽。何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去找来杨光达夫妇。

杨光达里里外外察看了一番,低沉地怒吼:"不要天良的杂种!"接着抽身回了自己屋里。

他很快回来了,何大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光达一烟斗打在他的肩上:"小杂种,你皮老汉不仅背走了这仓里的粮食,还偷走了老子屋里两麻袋谷子,跑球了!他们不再要你这小杂种了!"

杨光达赏的这一烟斗,使我父亲的右肩胛骨之下立即涌起一块包,这块包从此再没有散去,与父亲同甘共苦,经历往后岁月的风风雨雨。但是,何大当时并没有哭,他彻底瘫软在地上。杨光达拄着烟斗,枯骨似的脚往他身上使劲踢,把他踢出了屋子。

何大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来到黄桷树下,坐在树下方的水凼边,眼泪一泡一泡地往外涌,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水凼何家坡人叫沟碥,几层院子的人都在这里洗衣。以前,洗衣服是在堰塘里,自从被疯狗咬死的何地埋在堰塘附近,就没有人敢去洗衣,后来,堰塘成了牛的滚水凼,坡上人洗衣服就集中到沟碥来了,一些大宗物品比如被子棉袄一类,就到大河沟去洗......何大在那里哭到中午,一个小媳妇下来洗衣,惊诧地问他何以独自在这里哭,何大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媳妇悲伤地叹息:"咋个得了哦!"将衣服放在石岸边,飞跑到几层院子,把这消息报告了众人。

顷刻功夫,沟碥围了数十人。数十人围着一个流泪的小男孩,窃窃私语。

一些当年妒忌许莲美貌甚至妒忌她"浪荡"的妇人,也红了眼圈。

谈到何大的将来,都是一致的口吻:如果何兴孝不收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何兴孝跟严氏都没有到场。

人们在沟碥叽叽喳喳地说了半个时辰之后,就纷纷散去,他们断言,要不了几天,何家坡上不知哪一个角落,就会出现一具死尸──想到这景象,都不免心里一沉。

不过,这并不能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自己的日子也顾不过来呢。再说,死一个孤儿,从本质上说,跟死一只猫一只狗或者一只小猪没多大区别。

沟碥又只剩下两个人:何大跟那个小媳妇。

冷啊!从水凼里溢出的细流,结成了蓝色的薄冰。那些被翻耕过准备点冬洋芋的土地,黑霜像沥青一样胶住了土块,要种庄稼,就必须重新翻耕。小媳妇见何大穿得单薄(杨光武和刘氏在东巴场给他买的那身衣服,已被刘氏带走),把一件待洗的衣服给他披上,再用捣衣棒敲破凼里的冰盖,舀一盆水,把脏衣服泡了,一边上皂角,一边红着眼睛说:"弟弟,莫怕,你不是还有个三老爷吗,不管他要不要你,赖到他屋里去再说!你爸你妈留下的田产,全被你三老爷占了,他不收你,也说不过去。"

何大心里没有什么田产的概念,他只是希望三老爷何兴孝真的能够收留他,可他来何家坡这么久,三老爷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他碰到何兴孝和严氏,主动叫他们,他们连嗡都不嗡一声。因此,何大依然蜷缩在那里流泪,不敢去找三老爷。

小媳妇并没取下披在何大身上的衣服,盆里的洗完后,就对何大说:"弟弟,你还没吃早饭吧?先到我家里吃了饭,就到你三老爷家里去。"

小媳妇端上木盆,盆底搁在髋骨上,一手抠住盆沿,一手牵着何大,往家里走去。

我已记不清父亲有多少次向我说起那个小媳妇,每次说起她,父亲的泪水都像血一样粘粘稠稠往外流,有时还跪下去,祝小媳妇的在天之灵万福安康。小媳妇是在不上二十岁的时候被婆家打死的,她十五岁嫁过来,几年都不怀胎,婆家嫌弃她,暴打她,终于被婆婆一镰刀啄到太阳穴上,死了。婆家把她的尸首偷偷扔到了一口古井。那口古井,在何华强的屋后头,坡上人集资挖掘的,可它只供了村人两年水,就在一个冬季突然干枯。小媳妇的尸首在枯井里烂了,臭了,何华强才发觉,他用火把向下一照,照出一个黑黑的影子,以为是谁家的猪。用搭钩将其捞上来,才知是消失了许久的小媳妇!他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水井突然干涸,他就认为是坡上人败了他家的风水,而今又扔进一个死人!他去乡里报了案,小媳妇的婆婆被抓了起来,几个月后就在清溪河畔处决了......

那天小媳妇把何大领回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里人的抱怨,何大在抱怨声中吃了两碗饭,就被小媳妇的男人喝斥出去;何大出门前,那男人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何大两股颤颤地走了,小媳妇追出来,细声说:"赶快去找你三老爷,听话!"

无可奈何,何大就挂着两串鼻涕,到了何兴孝的家门口。

何兴孝和严氏都在家。严氏首先看到了何大,像担惊受怕了多年的仇人突然找上了门,既惊恐又认命的样子,扯了扯低头裹烟的男人。何兴孝嘟嚷道:"舅子婆娘还妖艳哩!"严氏颤抖着声音说:"你瞧门口。"何兴孝扭头一看,快裹好的烟散开来,掉到一泡带着血丝的鸡屎里。他站起身,马着脸向门口走去。何大一看到他那件粘糊着米汤和口痰的青布长衫,心里就发虚。他双膝一软跪在门槛底下,哭喊道:"三老爷......"这一声哭喊,使何兴孝怒气冲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这个"瘦得像一根球毛"的孤儿有任何牵连。"立马给老子滚,不然等老子把烟斗拖来,一戳儿把脑瓜给你敲破!"经历了杨光达那一烟斗,何大听到"烟斗"二字就吓得慌,可他不起来。一离开这道门槛,除了冻饿而死,没有别的出路。

何兴孝果真把烟斗拖来,一铁斗向何大扶在门槛上的手砸去。何大迅速缩了手。砰的一声响,木门槛缺了一块。何兴孝再次扬起烟斗的时候,何大爬起来,跑开了。

他又回到黄桷树下去。这里有一个凹槽,可以为他遮风蔽雨。

他在那里哭。坡上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可没几个人再有兴趣去看他了。黄桷树不败的浓荫里雀鸟长鸣,鸟粪吧叽吧叽地落到他身上。天近黄昏,何华强跟他家长工牵着一头牛从地头回来,走到黄桷树下,看见了已经睡去的何大,何华强让长工先回去,长工去后,何华强左顾右盼,见四面无人,便蹲下去,在何大的脖子上使劲地嗅。他想嗅出许莲身体的气味。可是,他嗅到的是一股冲鼻的臭味。何华强抽了抽鼻子,丢下一声冷笑,站了起来。

正这时,牛想拉屎,何华强便执着牛绳,让牛屁股掉了个方向,对准何大,一泡黑汤哗哗地拉了下去。

何大的身上糊满了牛粪,可他并没有醒来。

次日一早,何坤章从黄桷树下过,看到了头发眉毛都结了冰花的何大。吃罢早饭,他专门到何兴孝家里,郑重其事地说:"那娃儿已经死了,在黄桷树下,你去把他埋了。人死了不埋,魂儿就会变成草寇伤人。"(在我们乡间,都说冤魂和野鬼会变成比老虎还要凶猛的草寇。草寇面皮青紫,长着长长的獠牙,只在夜半出没,专吸人的脑髓。)何兴孝冷冷地回道:"我凭啥要埋他?"何坤章说:"兴孝哥,你不埋,坡上还有哪个去埋?未必还要你费箢篼?(前面说过,何家坡死了小孩,都放到朱氏板下,富贵些的人家用火匣装着放进岩堑里,穷人家用箢篼挂在树枝上。)挖个坑丢进去,填上土就完了。"何兴孝依然冷冷地说:"不关我的事,谁怕草寇,谁去埋。"何坤章恼了:"何兴孝,你以为我在给你说好话?你不埋算球了!不管咋说,他名份上还是何兴能的孙儿,你是他的三老爷,霸占了人家那么多田产,埋个死人也不干,人家不看扁了你八辈子祖先?再说,你离黄桷树比我近,臭也是先臭你,草寇要吃人,也是先轮到你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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