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是中国特有的文学形式,它的体制也非常特殊。如郭绍虞所说:“它界于情的文与知的文之间,它又界于有韵的文与无韵的文之间,无论从形式或性质方面视之,它总是文学中的两栖类。文的总集中可有赋,诗的总集中也可有赋。赋之为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1)关于赋的这种文体特征,学者们已经谈过不少意见。但是,是什么原因,哪些因素形成了这一特殊的文体,似乎尚缺乏较深入的探讨。本文略述浅见,以就正于大方之家。我们认为,赋“受命于诗人”,因而具有诗的特点。但时代审美心理导致的描写功能的凸现,使赋背离了诗的特性。而这种演变又同汉语汉字的特征有关。由此形成了赋非诗非文,亦诗亦文的特点。一赋的诗性赋不是诗,但它受命于诗人,因此具有诗的特点。赋的诗性最为突出的是节奏和比喻。先谈节奏。赋的传播方式是“不歌而诵”,也就是不合乐歌唱而有节奏地朗读给听众。诵为《周礼》所载“乐语”之一,《国语·周语》有“诵”之说,西周则有诵训之职以掌诵,诸子则有诵《诗三百》之举。可见先秦时期“诵”的风气很盛行,由内容来看,则有讲故事的诵,有说理的诵,也有用于各种礼仪的诵。楚国和汉代宫廷里都盛行听赋娱乐的风气。宋玉的《高唐》、《神女》是专门给顷襄王消遣的,这从两篇赋开头的文字即可看出。又如枚乘诵《七发》给楚元王太子听,太子霍然病愈。汉成帝时“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上命王褒“朝夕诵读奇文及所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洞箫颂》,令后宫贵人皆诵读之。”(《汉书·王褒传》)另外,扬雄《答刘歆书》中也提到杨庄向成帝诵读辞赋的事。则在汉代,人们通过听觉来欣赏辞赋,殆成风气。所以对辞赋家的创作来说,如何使语言富于节奏是重要的问题。从作品中考察得知,汉赋的节奏有篇章和语段两个层次之分,它们相互配合,形成了汉赋语言的节奏之美。篇的节奏是赋家对整个表达过程所作的精心安排,这个安排包括两个内容:一是设计表达过程中语言节奏的缓急变化,尽量避免平铺直叙。汉赋交待背景和承接转折处多用散文句式,铺排状物处多用韵语,用意就在于使赋朗读起来舒缓有节,听起来抑扬顿挫。赋家安排节奏的第二个方面,是设计传达给听者的信息量(赋的内容)的疏密相间,使人听起来感到波澜迭起,有张有弛。汉赋常在散文的框架中填入韵文的描写片断。散文部分语调舒缓,信息量少。小的段落常以“尔乃”、“于是”、“若夫”之类的词领起,大的段落多以戏曲式的宾白引起下文,具有轻松诙谐的特点。韵文部分则节奏明快,信息密度大,描写物产,则鸟兽虫鱼,美玉顽石,花草树木等罗列殆尽,描写山水则东西南北,天上人间都网罗一空。那种浩大、壮丽、繁富的物态的涌现,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语句的缓急交替和语义的疏密相间,使汉赋由内而外都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从而满足了读者的“入耳之娱”、“悦目之玩”(《文选序》)。例如枚乘的《七发》,从结构上看由七段韵文连缀而成,中间用散句的对话承担情节的推进和转折。读起来时而平缓,时而急促,具有很强的节奏变化。从内容上来看,此赋由音乐、美味、田猎、观涛等七件事组成。描写部分铺采文,像一幅大织锦上的七个花丛,浓艳繁密的七个花丛与简约疏朗的背景形成显明的视觉节奏。《七发》当中观涛的一段,可能是枚乘作为吴王濞的门客受命探望病中的楚太子,讲述广陵观涛以娱其心,最早应是独立成篇的。(2)这一段的节奏感尤其突出。由于篇幅较长,这里只简述其轮廓。作者先是以散文句子闲谈式地引起话题。赋中说: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乎广陵之曲。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娓娓道来,如话家常。
然后用一大段韵文着力铺排了江水骇人心魄的力量,节奏急促紧迫。之后又松弛下来,看看听者的反应。文字上则是用对话来表示的客“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客曰:‘不记也,然则闻于师曰……’”见太子有兴趣听,就接着讲江水涨潮的形状,用韵文铺写江水的形、气、声、势,又是一阵惊心动魄。不论是听还是读,都能感受到赋的文字当中蕴含的张弛有度,疏密相间的节奏感。《子虚》《上林》及《羽猎》《长杨》等赋同样有这个特点。一些赋如《美人赋》《东都赋》等中间还穿插了歌诗,说唱结合,其节奏更为丰富多姿。语段中的节奏主要体现在押韵的描写部分。汉赋的押韵方式继承了《诗经》和《楚辞》,一般多隔句押韵,数句一转韵,随文势而变,十分灵活。朱光潜《诗论》说赋的描写部分是放大了的描写诗,就是针对赋的描写部分讲究声韵节奏,继承了诗的形式特点而言的。值得一提的是赋的描写段落中对汉字本身具有的音乐质素的利用,最明显的莫过于大量拟声词的使用,在表达上形成赋的语言的内在节奏和所描写事物的性状之间的契合。例如《上林赋》中描写众水合流而受阻,说: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之口。触穹石,激堆,沸乎暴怒,汹涌澎湃,弗宓汨,泌侧,横流逆折……滂濞沆溉……沈沈隐隐,砰磅訇磕。……这一段连用了许多拟声词兼状貌词。如“澎湃”“弗”“”等等,声母都是重唇音,发声部位相同,诵读起来很能表现诵读者的技巧。有些类似于现代相声中的显示演员说唱功夫、技巧的段子。同时,这类词还巧妙地利用了汉字声、义相关的特点,重唇的声母都是爆破音,发音时形成阻碍,颇似流水受阻的拟声。用在这里,非常形象。还有的段落,多用相同形符或声符的字词罗列名物,也是利用了汉字本身的富于形象性和音乐感的特点,这类例子在汉赋中十分普遍,不再多举。还有的段落大量使用双声词、叠韵词、叠音词,这也会形成赋的语言的节奏感。仍以《上林赋》为例,双声如“牢落陆离”、“芒芒恍惚”;叠韵如“烂漫远迁”、“峥嵘”、“琬琰”;叠音如“郁郁菲菲”、“煌煌扈扈”、“淫淫裔裔”。有时还有双声叠韵交叉使用的。这些词语的使用,使赋诵起来流利和谐,听上去悦耳动听,有很强的音乐感。钱大昕批评汉赋好用双声叠韵(《潜研堂文集》卷十六),现代一些研究者也批评汉赋几同字书,也从反面说汉赋是讲究声韵锤炼的。司马相如和扬雄等汉赋代表作家同时精于小学,说明他们是有意识地在赋的创作中利用汉语汉字的形象性和音乐感,以增强赋作的表现力。总上而言,赋的节奏体现在整体的韵散结合,和段落中的调声制韵两个方面。这既是对诗歌形式的继承,也是赋家自觉利用汉语汉字音、形、义方面的特点,增强赋的表现力的一种尝试。二赋为“情的文”的质素赋的诗性的第二个表现,是比的手法的运用。枚乘的《七发》写远游之乐的一段说登高远望,听“博辩之士”“比物属事”之乐。赋云:“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这里说的“比物属事,离辞连类”的“博辩之士”即辞赋家。《文心雕龙·比兴篇》曰:“比者,附也……盖写物以附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桂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凡斯切象,皆比意者也。”刘勰对比的解释,也与《七发》所说的“比物属事”之意相类。比可以连类写物,又可以附意。赋序物以言志,故赋家好用比法。比是诗歌的重要表现手法。《礼记·学记》云:“不学博依,不能安诗。”郑注谓“博依,广譬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