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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男人的噩梦(1)

1秦凤凰

秦凤凰带着儿子回来了,手里捧着新收回来的账,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是水惊秋却不觉得开心,现在他和母亲并排躺在炕上,一左一右,各绑着洁白的纱布,一个腿腕上,一个脚面上,像两个出坑的萝卜,迎风痴呆地竖立着。

秦凤凰首先冲到水惊秋跟前,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而儿子进屋第一件事就是,仍然去捧那面镜子,看他是不是真得了红斑狼疮?真的会死?

他懒得理她。

若说她的优点,也有,就是简单,或者叫愚钝也未尝不可。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即使上次那样暴怒地打了她,可她依然睡一觉醒来,眼睛一抹,全然忘记了,像忘记了昨天吃的饭菜一样平常。

就比如现在,他打了她,几天不曾理她,可她却走了近来,粗手粗脚地抚弄他的头,明明是讪讪地取悦,却还披了狮子的微笑,大声问他,“你还生我气吗?”

她向来就学不会柔声说话,似乎天生一副钢铁意志的心,怎么伤害,都不觉得疼。

她转身又去埋怨自己的婆婆:怎么上次挖断了脚背还没休养好,又跑去挖?你看,现在抻着了伤口,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了,又得给大家添麻烦。

两个出坑萝卜的主人都懒得搭理她,她此刻似乎与他们无关。

女人显然觉得有些无趣,随便转了一阵子,就要转身离开时,她的丈夫开口说话了。

“你还是留一下。”

他伸了下手,同时看了一眼身旁的母亲。

“拿热毛巾帮妈擦下嘴,——嗯。这里。”

她听了,像得了圣旨,欢快地伺候起来。

也许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容易感怀一些。他望着她扭动的身躯,不禁想起她平日来的一些好来,犹豫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拉她过来坐在身边。

女人似乎对这姗姗来迟的、突兀的温存有些反应迟钝。

这个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这短暂的快乐和久违的欣喜只是太阳落幕时分最后的一丝温暖而已,明天或者后天,属于她今生的太阳将永世沉沦在地面之下。

“跟我一场后悔吗?想当初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拽过她到跟前。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她依然大剌剌的腔调,甩着下巴,掩饰着自己的愉悦。

他皱皱眉头,胳膊推搡她一下,“跟我一场,辛苦你了。”

“怎么竟说着败兴话?”她有些觉得惶恐了。是女人的直觉。

女人把目光求救似地投向婆婆。

婆婆只是假寐,保持着背对他们的姿态。

“去忙别的去吧!”他似乎不想再说其他话了。

“你……没别的事吧?”她惴惴地。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天……其实我只是随口说那么一句,你也知道我这人不计较,从没嫌弃过你是外姓人,也没拿你当入赘的人来可怜过。从我嫁给你那一天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一辈子的男人。是我的男人,我就心疼,一心疼我就害怕。……你知道女人都这样。我不像她那么漂亮,会说话,我甚至连她……连她一根手指头也不如。可,——可你是我的男人,我为你生了个儿子呢。儿子堂堂正正地跟你姓,就算是在这普化扎下根了,以后就是这普化人了!他将来能为你扬眉吐气,能为你光宗耀祖,能为你你养老送终……这是我一个女人,一个没见识、长得又丑的女人,能对你做的唯一的事。瞧,就这样。”她对着胸口比划,“我能对你掏出我的心,能干脆利落地把它们摆出来晾着,你就是拿刀把这心哪肝哪,剁碎了、晒干了吃,都成!你是我的男人,我只知道,一个女人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些什么,那就是幸福。这些年……其实很……我不知怎么说,你总说你根本没有家,入赘的人没有家,可是我是觉得有,只要你在这个家里一天,我就有男人,就堂堂正正的是个,嗯,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的有家的女人!尽管我知道我……不配,可我只认一个理,就是——你是我男人!我有男人,我活得就有意思,我只要你高兴,结结实实地高兴,我做什么都成……

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也第一次有些羞郝地低垂下了头。

“怎么只说生了一个儿子,水青就不算了?她可是开怀生的,怎么就忘了这丫头了——不过才走失了一两年。”水惊秋却偏从这一堆词语里挑出来这句。

“女娃生出来也是人家的人,不算。”她想也没想地顺口说道。

刚刚苏醒出来的一丝温热,就这么轻易被一句话打回原形了。

水惊秋停下了自己要抚慰这个女人的手,把眼睛慢慢转向了别处,此时,他感到周身熟悉的寒意又裹了上来。

2水青

关于水青的记忆,如果不是水惊秋提起,也许她可能就会作为一道耻辱的疤痕,随着山村里日复一日时间的打磨,渐渐被人破袜子一般丢弃。家人可能会比村人还遗忘得快,羞辱总是在蜚短流长中更羞辱。

水惊秋因为水青对秦凤凰的怨恨由来已久。

令他怨恨的那件事发生在四年前,那一年她才十三岁出头,头发稀黄,瘦弱,爱打盹,睁开眼睛时,倒是圆溜溜的,透出一股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相仿的机灵和敏感。

水青安静地在扫院子,她从来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水惊秋吃过饭后总习惯炕头上卧上一会儿,这个时候,他透过门缝瞅着她,品着她轻巧的一举一动,眼神里会偶尔透出一丝淡淡的喜欢,也许他只是喜欢这个年岁的孩子也不一定。

他像她这么大时,家乡正遭灾,母亲出了潼关去讨饭,家里只有奄奄一息的爷爷和手足无措的父亲。

村里每天都死人。不知谁死了,死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厚些的棉袍子,有人从死人身上剥下来自己穿,可过了些日子,捱不住,那人也饿死了,接下来,就又有人继续从死的人身上剥下来,自己穿。就这样,袍子渐渐地换了快一茬子,村里人也死了快一茬子。

有一天,这袍子就被他捡到了。

那个时候,他不认为这天灾有多了不起,他只当是这个袍子施的蛊惑。

“秋哥哥,我们把他埋了。”和他形影不离的贵桃跑过来给他出主意。

“好吧,我们埋了他。”

他们手牵手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一下我一下,攒了半天的力气刨了一个坑,把它埋得深深的。

埋着他们认为的灾难的主使。

他们笑着走了,想象着自己是个掩埋灾难的大英雄。

可是后来,袍子还是被人扯了出来,最后披在了他爷爷的身上。爷爷死了。后来又披到了父亲的身上,父亲兴许是最后一个,扛过了最后的旱灾,却也是披了四五年天气,最终还是随着它入棺了。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看着眼前这个黄瘦不肯发育的女儿,他的心不由得抖索了一下。

她真像那时候的贵桃!

他喊了一声水青,女儿就跑了过来,看见母亲,又往后退了退。

“过来给爸揉揉肩。”他唤女儿过来,只是为了更近地观察她,他觉得她像一个人。自然是他怀念的一个人,或者是他怀念的一个年纪。

水青脱了鞋子上炕,她也看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她始终无法领略父亲时常流露出的既亲热又尴尬的眼光里所蕴含的复杂感情,但她似乎很欢喜这样。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秘密,他们喜欢相视一笑,然后彼此偷瞥一下秦凤凰。他们是同盟,时不时总要激怒下身旁这个静卧的狮子。

果真,当她蹭掉鞋子爬上炕时,后腰上就被秦凤凰提了鞋子拍了一下。

“一个丫头跟个小子一样淘,这才三个月不到,鞋底子又有磨透了,将来看哪个婆家敢要你?”

“行了,少说两句,天天见你这样骂。”

刚才屋子里一家几口吃饭时说说笑笑的温存,似乎只是个简短的浮梦,现在又回到了现实,又是剑拔弩张。

水惊秋看着水青,眼光就像蓝河里下午的鹅卵石,是满足和慈爱发出的温暖的光,也是水惊秋情感颜料里灰色以外的五颜六色。他把这样的颜色全部慷慨地泼洒在了水青身上,属于秦凤凰的几乎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一无所有。

有父亲护着,水青便笑了,又瞥了母亲一眼。

无论是他们父女窃窃私语时的亲密,还是水惊秋无时不刻把怜爱和赞许的眼光毫不吝啬地投给水青,这都让秦凤凰愈来愈觉得难以忍受。

秦凤凰的眉头皱了皱,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水青磨薄了屁股蛋儿的裤子透出花色的底裤。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脸色变成猪肝色,开始暴怒起来,一把抓过水青的头发,差点将她扯倒在水惊秋的腿上。

“你疯了吗?”婆婆被吵着了睡觉,骂她。

“我没疯,我们家要养出骚货来了,我再不管,只怕要被人指脊梁骨了。”

“说什么呢?”水惊秋厌恶地。

“我说的这个小骚货,才这么大点,十几岁,就学会去偷人了。你瞧瞧,瞧瞧她的底裤,我可是从没给她做过这样花色的。”

水惊秋坐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拿炕头的茶壶扔了过去。

“这样乱骂孩子,我要撕了这个泼妇的嘴?”他要起来,被夏云仙按住了。

“别心疼水青,这丫头像我,心里主意大着呢,谁干得过谁还不一定。我告诉你这母子之间啊,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前世的罪债,没个错对准儿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夏云仙干脆坐直了一旁静观。

水青似乎得了奶奶的鼓励,沉着头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我十三岁了,不是十多岁,你要做也只是给弟弟做,我从来就没有过,没有过这个东西。”

秦凤凰听到水青顶嘴,扫视下周围,所有人都盯着她,似乎所有人也都在针对着她,这使得她完全怒不可遏了,一手掐着水青的半边脸,从炕上将她滴溜了下来。

水青似乎真长大了,不像以前只会噙着眼泪傻站着,现在学会了反抗,弓着腰,抵着自己母亲的前胸,无论秦凤凰怎么使力气想要再次拧住她的脸颊,就是无法够到。

“我贵桃姑给我的,我大了,都来身上了,这个屋子里,你们谁知道?在你们眼里,什么都是龌龊的,可别把我们想得跟你们一样。”弓着腰,水青的话还是说的一字一句,似乎刚才还和父亲的亲昵,顷刻也化作乌有,转眼一竿子打倒所有的人,兴许刚才的亲昵,也只是她认为的大人间虚伪的游戏,她不自觉地把她和贵桃归为了一体。

这令水惊秋很错愕,夏云仙却只是冷笑。

“我就说,宠儿如杀儿,你瞧瞧好,连我这老太也夹枪弄棒地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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