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咧开嘴，嘻嘻一笑，露出一排珍珠般可爱的雪白的牙齿，她为有人尊重和赏识她的过去而感到分外自豪。她接过江枫手里的柳条，挥舞着，眉飞色舞地说：“俺的童年是同气象联系在一起的。俺爸是俺乡里的气象员，俺小时候最佩服的就是俺爸。他平时话不多，可说起气象方面的话，却是一套一套的，什么‘日出胭脂红，无雨便是风’，‘南风吹到底，北风来还礼’，‘东风刮得紧，雨儿下得稳’，‘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俺听起来就像神奇的咒语，法力无边。俺爸说晚上刮风，到晚上果然刮风；俺爸说明天下雨，到明天真的下雨。连那么厉害的老天爷都听俺爸的使唤，你说俺爸有多了不起！俺爸看气象，跟别的气象员不一样，人家那儿摆弄的是成套的仪器，比如风向标，百叶箱，量雨器，气压表，日照计，蒸发皿等等，俺爸却在家里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甲鱼，乌龟，黄鳝，青蛙，河蚌，泥鳅，蛤蟆……有的放在水缸里，有的装在瓮头里，有的养在木盆里。俺爸说，它们都是活的‘晴雨表’，可以起到气象仪器起不到的作用。俺觉得好玩极了，就从小跟着俺爸学气象……”
“你那时大概几岁？”江枫连忙问她。
“八九岁。”她说，神气颇为自负，“俺妈反对俺学，她说，一个丫头家学什么气象，搞气象太苦了。可俺不怕苦，俺觉得好玩。俺不怕热，也不怕冷，不怕雨，也不怕风，俺不光会游泳，还会爬树！——”
“你还会爬树？爬到树顶上？”江枫着实吃了一惊。
“是的，俺游泳比男孩游得快，爬树也比男孩爬得高。要不，赵璧辉怎么会嫌俺野呢？”
“在乡下搞气象要爬树？”
“搞物象测天，有时就需要爬树。”她一本正经地说，“比如说，猫头鹰的动向就是俺平时测气象的重要依据。猫头鹰的窝筑在高高的大树上，你不会爬树怎么了解它的动向？记得俺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傍晚，俺发现两只猫头鹰从远处飞来，嘴里都衔着东西；进了窝，不一会又出去了。这时，太阳已经落山，猫头鹰为什么这么忙碌呢？俺感到奇怪，就爬上树去。只见猫头鹰窝里趴着四只毛茸茸的幼鸟，旁边还有七只死老鼠。俺将老鼠推到幼鸟嘴边，反复逗它们，它们都呆呆的，不张嘴。这说明它们早已吃饱了。可为什么老鸟还这么忙碌呢？俺一时找不到答案。过了二十多天，俺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又发现一个猫头鹰窝。俺又爬了上去。这一回，俺发现窝里除了五只幼鸟外，没有别的东西，用手指一逗，幼鸟都争着张开嘴巴。前后两次一对照，俺更感到奇怪：为什么饥饿的不贮食，吃饱的反而贮食呢？以后俺爬了好多次树，观察猫头鹰的动向，再跟天气的变化联系起来，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答案：凡是吃饱了又贮食的，不久就有风雨来临；空腹而不贮食的，就是天气长久晴好的征兆。”说完了，她把脸一扬，神气活现瞟了江枫一眼，笑道：“怎么样，不会爬树，能发现问题吗？能找到答案吗？”
“啊，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江枫连连赞叹，“真看不出你竟有这样艰苦卓绝的探索和求实精神，为了弄清一个问题，前前后后爬了多少次树啊！”
“比这更艰难的事，俺跟俺爸一起，还不知做了多少！为了弄清黄鹂的动向，俺曾追踪一对黄鹂，游过三条河，跑了十几里路；为了弄清泥土里的声音是蚯蚓叫，还是蝼蛄叫，俺在土堆旁一蹲就是好几个半夜。俺帮俺爸记录的物象资料，整整装了一大麻袋！不管是动物，植物，无生物，它们与天气关系的秘密，一个一个被俺们揭开了。这里头的学问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俺乡的人都说俺爸和俺是一对‘气象疯子’。俺还跟俺爸一起出过书呢！”
“出过书？什么书？”江枫越来越惊奇了，他绝没有想到这个被赵璧辉视为又土又野的乡下妹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有这么深的学问。
“《物象测天》。俺刚来江城时，带来好多呢，都给同事和朋友抢光了。俺爸那儿还保存着一些，将来到俺家里去，俺教俺爸送你一本，怎么样？”
“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拜读！看样子，我对你非要刮目相看不可了！”江枫激动得直拍大腿。
“有道是，不是孙大圣，不上花果山。俺要是没这点本事，青岛市会送俺到气象学校去深造？省气象部门会破格设立物象观测站，让俺一个人坐镇在那儿？”白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而激动不已，她恨不得将满肚子话一口气全吐出来。她越说越兴奋，一种压抑已久的自豪和得意洋溢在她的眉宇间。接着，她又将自己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物候测天的谚语滔滔不绝地背诵给江枫听，诸如，“牛虻叮人，大雨欲临”，“鹁鸪死命叫，雨儿打树梢”，“水底泛青苔，必有风雨来”，“桃花紫红雨水稀，桃花粉红雨水稠”，“烟扑地，雨连天”，等等，等等，直听得江枫张着嘴巴发了呆！
“这么说来，你跟老天爷准备打一辈子交道喽？”
“那自然！”白鸥忽闪着明媚的大眼，不假思索地说，“自从俺跟老天爷打上了交道，俺这辈子就再也离不开老天爷了！老天爷是什么？就是大自然！俺从小跟俺爸一样，别的都不爱，就爱大自然！人人都说天堂美。天堂在哪里？依俺看，天堂就是大自然，大自然是俺的天堂！俺的心就是一只小鸟，只有在大自然的天堂里飞翔，才能舒坦！。”
“哈哈，真想不到，你还会做诗！”江枫笑了。
“这不是诗，这是俺的心里话。记得在初中读书时，有个搞健美的体育老师，夸俺先天条件好，硬是要俺学健美。俺跟着她学了好几年，学得挺认真，可到头来，俺还是放弃了学健美，跟着俺爸搞了气象。真的，俺的心早已交给了大自然，再也收不回来啦！”
“哈哈，你的土气，你的野性，还有你的纯真，不都是大自然赐给你的最美的花环？”江枫再次嘉许地笑了。
“瞧你说的，俺身上的缺点，一到你嘴里都成了宝贝啦！”
“不是一般的宝贝，而是无价之宝！”
“嘻嘻！”白鸥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甜极了。
江枫深情地望着她，只是笑。
“走，咱们到菜花地里看看好不好？”白鸥从碌碡上挺身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一块油菜田，那儿的菜花要比别的田块长得旺。江枫紧随其后，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头充满了喜悦。尽管白鸥刚才讲述的童年往事，并没有为他寻找妹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一时间让他有点失望，但是她的酷爱大自然的天性，她的刻苦钻研，奋发求实的精神，却与他非常相像。他想，这不是同样具有相当重要的参考价值吗？
正沉思间，忽听白鸥在前面大叫起来：“快来看，蝴蝶！”在菜花丛里，果然有一个蝴蝶在翩翩飞舞。这是他们来到这儿以后看到的第一个蝴蝶，也许是唯一的蝴蝶。只见白鸥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那蝴蝶见有人追赶，慌忙向另一块菜花田飞去。白鸥扭过头，招呼江枫：“快，快，快过来帮俺一起追呀！”江枫连忙飞奔过去 。两个人围住了蝴蝶打转。那蝴蝶忽而飞向白鸥，忽而又飞向江枫，就是无法靠近它。白鸥急得哇哇直叫：“看见没有，这是个蓝地蛱蝶，这是个蓝地蛱蝶，一定要抓住，不能让它跑掉！”她一边喊，一边脱衣服，眨眼间就将一件夹克外套脱了下来，身上露出粉红色的羊绒衫。她挥舞着夹克外套，扑向那蝴蝶，但总是追不上它。一个踉跄，她突然扑倒在地，只听得一阵咯咯咯的大笑，她从菜花丛里爬起来，将一双皮靴拎在手里，笑道：“都是它害的！”说罢，往地上一扔，赤着脚就去追蝴蝶。
令江枫不胜惊讶的是，白鸥甩掉了鞋子，光着脚板，在田野上竟然健步如飞；那七高八低的田埂，长满茅草的土地，她行走自如，如履平地，甚至比走柏油马路还要带劲！因为跑得快，那紫茄色的长裙缠住了她的腿脚，使她迈不开大步；她一手举着夹克衫，另一只手就去撩那裙摆，露出了两条玉柱般白生生矫健的大腿，在金黄色的菜花地上飞快地驰骋。那蝴蝶显然被追累了，一挫一挫，飞得很低，速度也大大减慢，最后被白鸥的夹克衫一扑，便无力掉在菜花丛里了。白鸥捡起蝴蝶，高兴得又蹦又跳，荷荷地大叫，像疯了一般。她用两个指头捻着那蝴蝶，汗流满面，娇喘吁吁，走到江枫面前，笑道：“你看，这就是蓝地蛱蝶，是长江下游最普通的一种蝴蝶，也是这儿的报春使者。可是由于暖冬的影响，这种蝴蝶已经消失好几年了，今天咱们能抓到一个，真是个奇迹！俺可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她学着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鸠山的腔调说，说罢，向江枫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为什么暖冬会使蓝地蛱蝶消失呢？”江枫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不得不向她请教
“这几年，由于冬天气温连续偏高，蛱蝶受了迷惑，发生错觉，以为春天来临，在冬至前后就纷纷破茧而出，变成蝴蝶；等到寒流一到，它们猝不及防，就大批大批地被冻死了。”
“哦，原来如此！谢谢白老师的指教！”江枫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向白鸥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的大礼，逗得白鸥大笑不止。
“你的皮靴呢？快去找！”江枫见她赤着双脚，忙提醒她。两个人在菜花从中找了好一会，才把靴子找到。白鸥坐在田埂上消消停停地穿靴子。江枫望着她的脚板，暗暗吃了一惊，只见她的长筒丝袜的袜底全磨破了，脚底沾上了不少泥巴。特别让他惊奇的是，她的脚型居然跟他的一模一样，都是大脚趾以外的四个脚趾紧紧地挤在一起，显得十分尖峭；而大脚趾向外崛起，在关节处突出一大块骨头，鼓鼓的，十分显眼！以往，许多人看到他的脚，都觉得很稀奇，因为这样的脚型实在有点怪异。想不到白鸥生着一双跟他完全一样畸形的脚！这一发现，使他原来平静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凭着一股冲动，他差一点就要脱下自己的鞋袜，把脚伸给白鸥看。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事实是如此明显的摆在他的面前：白鸥与她失踪的妹妹之间，又跨进了实质性的一大步！
“你在想什么？”白鸥穿好靴子，抬起头来，笑着问他。
“我在想，我在想，今天我们的收获真大！”江枫说，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嘻嘻，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今天俺的收获真是太大了！”白鸥随手摘了一朵菜花，站起身来，递给江枫，“你看，这朵菜花多鲜嫩，多水灵！你说它像谁？”
“像你！”江枫说，“不过，你比它更美！”
“这还差不多！”白鸥朝江枫飞了个媚眼，得意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