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终于开始进食了。从林帆夫妇那儿传来的消息，令江枫大为振奋。然而，当白鸥晚间归来将详细情形告诉他后，江枫便跌进了痛苦的深渊。
“我想，你答应与她从头开始，展开竞争，这仅仅是一种策略，对不对？”一开始，江枫双目灼灼地盯着白鸥，试探地问道，“你的目的，就是要给她一种希望，促使她放弃绝食，振作起来，对不对？”
“这个么，也可以说是策略，也可说不是策略。俺说的是真话，俺不想骗她！”白鸥脸色沉重，避开江枫的目光，喃喃地说，“形势明明白白地摆着，俺觉得没有退路了。”她的声调带着无法掩盖的无奈和苦涩。
“没有退路了？”江枫吃了一惊，连忙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林荫马上就要把你的妹妹找回来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她的一片痴情，谁能不打心底里感动呢！她对你的爱，谁也比不上啊！俺跟她比，还差一大截呢！”
“这么说来，你是怕我会变心？”
“你会变心？俺才不怕呢！”白鸥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怕什么呢？”
“俺怕林荫会死，她真的会去死！”白鸥清澈的大眼睛忽然涌出了泪花，“你想过没有，林荫一旦把你的妹妹找了回来，你那‘永远不结婚’的挡箭牌还管用吗？而她一心一意把你妹妹找回来又是为了啥？到了这个份上，你再拒绝她，她又会怎样？”
“……”
“她已经死过一回了，她不怕死第二回、第三回，她会去跳楼、投河，她会割腕、吃安眠药……。你不是说过吗，眼下社会上自杀成了风，连小学生也会跳楼！总之，她不会再活下去了！”白鸥双手掩住了脸，伤心地哭起来了
“这麽说来，你——”江枫绝没想到事态会变得如此严重，他满脸冒汗，欲语又止。
“要是她死了，俺们即使结了婚，日子过得再好，俺这颗心也一辈子得不到安宁了！”
“那你看怎么办呢？”
“俺翻来覆去思量过了，俺从小就听俺妈讲，人活在世上，最起码要讲良心，野兽、畜生还讲良心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跟林荫讲良心，咱们分手？”
白鸥咬紧嘴唇，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好一会才说：“俺也不知该怎么办。俺的心乱透了！”
“要是咱们分手，这对你、对我不都太残酷了吗？你愿意这么做？”
“俺不愿意，有啥用？这叫‘逼上梁山’呀，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俺们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去死呀。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能接受得了吗？我说过，我跟她在一起找不到感觉，我没法爱她呀！爱情不是慈善品，怎么能随便施舍呢？”
“爱情是不能施舍，可是能培养呀。你不是说过，林荫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她在生活上可以做你的贤内助，在工作上可以做你的好帮手吗？”
江枫一时间无话可说了。白鸥对形势的分析是那样的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他实在无法辩驳；而白鸥的推己及人，则更使他肃然起敬。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多少人为一已的私利而孜孜以求、斤斤计较，而白鸥为了珍爱她人的生命，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是何等崇高的品格！然而，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崇高，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即刻想到了千里之外那个至今仍痴心地爱着白鸥的张波，想到了他的无人照顾的可爱而又可怜的儿子。白鸥是不是在为自己寻找退路呢？她这样做，不是既成全了林荫，防止了她的自杀，也使深爱她的张波找到了最理想的归宿么？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最佳方案啊！从青岛回来以后，由于杂事缠身，他一直没有过问张波的事，谁知道白鸥与他有没有达成新的默契！白鸥从他那儿要来的情书，在事隔十多年后的今天，其不同寻常的价值不是也随着时间的增长而飙升了吗？想到这里，他的心沉下去了，就像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感到了从未经历的失落和悲哀，这失落和悲哀足以让他癫狂！然而，他冷静下来，设身处地地为白鸥想想，他又觉得白鸥这样做确实是迫不得已；既要保住林荫的生命，又能使张波得到幸福，目前再也没有比从他身边退出来更好的办法了！白鸥的一片苦心是无可厚非的啊！
江枫越往深处想，便越感到问题的严重。看来白鸥的离去是不可避免的了。在一个小时以前，他还在做着与白鸥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的好梦呢，想不到就在这转瞬之间，这好梦说破灭就破灭了！世事就是这么的无常！难道说，他与白鸥辛辛苦苦建造起来的爱情的大厦，就像遭遇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一样，顷刻之间就轰然倒塌了？他无法相信，他更无法面对！他想哭，他要大哭一场，但是他哭不出来。他多么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啊，梦醒来之后，一切照旧，他的白鸥还是他的白鸥。……。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白鸥已是泪流满面。
“昨晚，俺整整想了一夜。”白鸥说，“俺想，世上什么枷锁都能挣脱，只有良心的枷锁是挣不脱的，因为它是人自愿戴上去的呀。你要挣脱良心的枷锁，除非你从此不讲良心！”
石破天惊！这话对江枫的震撼不啻是一声惊雷！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他流着泪说。
“俺要马上跟你结婚！”她沉静地说，口气却是那样的果断坚决。
“什么？”他猛吃一惊，“你说什么？”
“俺要马上跟你结婚！”白鸥擦着眼泪说，“俺明天就跟你去拍婚纱照。俺要在半个月之内，用十字绣将放大的照片绣出来。然后，俺要跟你举行只有俺们两个人的婚礼。俺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献给你。俺已经打定主意：忍受着良心的折磨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如心安理得、痛痛快快爱一个晚上！”
“这以后呢？”
“俺要把你交给林荫。”
“那你自己呢？”
“俺会好好地活下去的，你不用为俺操心。”
“你就这么忍心离我而去了？”
“不，不，俺的心永远会跟着你的。俺也会让这幅婚纱照永远伴着俺。……”
翌日，是双休日的第一天。上午，白鸥陪着江枫来到一家台湾老板开的婚纱影楼，决定拍婚纱照。这影楼名叫“天长地久”，来到门口，一看到这招牌，江枫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拍婚纱照，本来是为了图个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有谁知道他们俩却是为了分手而来的呢？当两人头靠头、肩并肩坐下来时，摄影师忍不住喝起彩来：“啊，真正的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这么神气的新郎呢！”
然而，江枫一副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样子，却使摄影师犯难了。
“来，笑一笑，笑一笑，听见没有？新郎官，你怎么苦巴巴的？你会不会笑啊？”
江枫聚精会神，迸足全力，破颜一笑。
“哎呀，哪有这么笑的！凶神恶煞似的！多英俊的一张脸，绷得那么紧，太不自然了！”摄影师连连摇头。
“你怎么连笑也不会了？”白鸥嗔道。“你将脸上的肌肉放松一下，不就行了？”
“对对，这可是人生的大喜事啊，平时再紧张，此时此刻也应该放松，放松，再放松……”摄影师打趣道。
“我实在放松不起来呀！”江枫没好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呢！”摄影师说。“来，注意了，眼睛看着前方——一、二、三，茄子！——哎呀，又泡汤了！”
镜头中的江枫，满脸紧张，肌肉僵硬，嘴角在频频抽搐。
“我看，你们是不是先回去，调整一下情绪，重新培养一下感情？”摄影师凑近白鸥的耳朵，轻声说，“像你们这样的情况，我们这儿还没有碰到过！”
两人讪讪地从影楼中走出来，一路上默默无言，只听到江枫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以为俺心里好过吗？”白鸥忽然哭起来了，“谁不愿意自己活得幸福呢！要是俺只顾自己的幸福，俺又何必去管林荫的死活呢！再说，爱情本来是自私的，俺硬要牺牲自己，充当好人，是不是太傻了？”
江枫无语。
“唉，俺怎么会这样傻呢？俺是不是心太软了？俺就是舍不得好人去死！可是，俺也会拿刀子杀人呀。你说俺这个人怪不怪？俺是不是有心理毛病？”白鸥走在江枫身后，一个劲地追着他问。
“你的心太好了。真的，你敢爱，也敢恨，你嫉恶如仇，你又从善如水。在思想修养方面，尽管我曾经指点过你，引导过你，可是凭着你超人的悟性和艰苦的努力，你已经把我抛在后面了。我比不上你，我跟你一比，就显出渺小来了。我也想变得很高尚，可是我一下子做不到。一旦失去你，我受不了。你要我爱林荫，我转不过这个弯。你可以强迫我闭上眼睛，可是你没法强迫我酣然入睡呀！你可以强迫我闭上嘴巴，可是你没法强迫我心悦诚服呀！我说不定也会……也会抑郁而……死的……”话还没说完，江枫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那怎么办呢？俺不能把你分成两半，一半送给林荫，一半留给自己，两个人皆大欢喜。”
“你不是说要跟她竞争吗？既然是竞争，总会有输赢，谁输了都怨不得人呀。”
“可是，你想过没有，在你这个裁判面前，林荫会赢吗？她输了，还是会死的呀！”
“因此，你是下决心把爱情转让给她了？”
“哎，俺是不是太专制了？这件大事，咱们是得好好商量商量。”
“凡是要寻死的人大多有心理障碍。咱们这儿有最好的心理医生，咱们为什么不请她做做林荫的工作呢？”
“谁？”
“楚山的夫人梅晓萍。”
“哎呀，俺怎么倒把她忘了呢？”白鸥的眼睛突然发亮了，“梅大夫可是个最仗义的人，为俺离婚的事，她前前后后去俺家跑了三趟呢！”
“我今晚就去找她！只要她肯出马，事情就好办了！”江枫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走，咱们拍婚纱照去！”白鸥挎起了江枫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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