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她父亲告别时她父亲留下一句话，他说你们的事情我再考虑考虑。我就纳闷了，我们的事，为什么是你考虑？但我知道，李露和我不一样，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成长起来的孩子，她父亲从小帮她安排好一切，她只需要去执行而不需要去决策，我敢跟我父母高声叫喊不用你们管，但她却做不到，所以在她父亲思维里，女儿选择跟谁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选不选择让他们在一起。
后来我们在李露的车里坐了一会儿，都没讲话。李露问我们去哪里吃点东西吧。我说不了，家里还煨了鸡汤等我回去喝呢。那时，我好想我的父母。我觉得我总是在受伤时去寻找能够依靠的怀抱，以前是江静，后来当江静不赞同我写小说时我去找我寝室的兄弟们，小说签售不理想我去抱住李露哭，现在李露的怀抱不能给予安全感，而我好像已经没有了可以投奔的怀抱，于是想起了父母。我从来好像都没办法坚强地独自去承受生命中本就无法缺失的伤痛。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我在想如果我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李露还会在她父亲第一遍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时选择欺骗？如果我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我会不会不再觉得自己那么懦弱和卑微？如果我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她父亲的态度会不会更尊重我一些？如果我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会不会我们见面的地方是餐厅，然后我们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曾经要出本小说的理想我已经实现，那么现在是不是该回归人群学会现实？她父亲说得没错，我以后准备怎么养活李露？还是让她去工作，养活我做一个作家的梦想？这个世界本就现实，就像我的小说没有了推广宣传就没有人再去买，就得和卖饮料卖口香糖的坐在一起去搞签名售书一样。
早晨六点四十三，我看过手机，所以记得准确的时间。家里离我房间一墙之隔的洗手间里传来了母亲洗漱的声音，她准备去上班了，并且还要去赶七点那班可以刷月票的公交车，为了那在我眼中并不丰厚的收入。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并且第一时间把这个决定以短信形式告诉了李露，我说，我要去工作了！
八点左右时，李露的车已经停在了我家楼下。其实她也一晚上没睡，我的短信她很快就回复了，她说她马上过来找我，她有地方让我去上班。
李露给我介绍的工作是去一个民营房地产公司做营销策划，当时我对什么是策划，策划什么完全没有概念。那家房地产公司在业界小有名气，老总是李露父亲最早期出来创业时就结识的朋友，那时两人各自的公司都是发展初期，有过很多合作。李露称那老总为郑伯伯。郑伯伯是从小看着李露长大的，李露别的没跟我介绍，但有一点她说起来特别兴奋，她说，每年我收的压岁钱里郑伯伯的红包都是包得最大的，所以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他。这孩子，原来从小就跟人民币上毛爷爷有深厚感情了。
那天李露早上请了半天假，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老板的女儿干吗还需要搞得那么一板一眼，请假还要直属上级批示，李露说这是形式，要一视同仁，但我觉得借她直属上级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批这假，这哪里体现得出一视同仁了？就跟普通老百姓和那些开着宝马管李刚叫爸爸的人总会有很多不一视同仁的地方一样。
李露陪我去买了套西装，说是庆祝我第一天上班送我的礼物，配上她之前送我的领带，挺好看的。吃过中饭后，我们直奔郑伯伯办公室。
进郑伯伯公司时前台问李露找哪位，她面无表情地说找郑伯伯，一边说一边牵着我直接朝里走，我估计那前台还没想明白郑伯伯是谁。公司里每个人都表现出一副忙碌状，但其实他们都偷偷地注意着我们，李露没管那么多，高傲地踏着正步朝郑伯伯办公室走。李露后来说那是给我在做脸面，让别人知道我是一个管郑总叫郑伯伯的女人的男朋友，以后在公司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郑伯伯的办公室很大，大到能打场羽毛球都没问题。李露一进去就特别甜地喊郑伯伯好。郑伯伯放下手中的文件，一边起身迎上来示意我们在沙发上坐一边对李露说，听你爸爸说你回国都一年多了，也不来看看我，今年的压岁钱我都没地方送出去哟，今天还带个帅哥来，是不是给郑伯伯发喜帖来了呀。
李露笑得特别甜，她说，郑伯伯，我这不是来看您了吗！这是我男朋友，出过一本小说，文字功底特好，我想把他丢您这里跟着您学习学习。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本我的书，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她带了本我的书准备送人。
郑伯伯笑着接过书，一边翻一边看我，我也礼貌地冲他笑，他说，小说家啊，不错不错。
然后他们继续寒暄，听口气好像李露的父亲跟郑伯伯打过招呼的，我不知道让我到这里来上班是李露的意思还是她父亲的意思，我懒得去想那么多。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在各种不同人面前摆出不同脸谱的李露，我总觉得那样的她让我觉得陌生和不真实。
大概聊了十分钟，郑伯伯开始问些我的情况，我都如实回答了，就是有一条我按照李露的意思有所隐瞒，我说我是大学本科毕业，学市场营销的。
聊完后郑伯伯叫了位三十岁左右的办公室丝袜制服女人进来，我初步估计是负责行政人事方面的。郑伯伯对她说，把这小伙子安排到营销部做策划，待遇直接按转正以后的来，办完手续后带他去见见小涛，以后他的工作就小涛直接来安排。末了还加上一句，这小伙子出版过小说的哦，一边说还一边举起手中那本我的书。
手续很快就办完了，制服女人没太纠结学历问题，我含糊几句就对付过去了。然后制服女人带我去见了我的部门负责人小涛。小涛全名叫董小涛，他说公司不管上下级都叫他小涛，他觉得亲切，所以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他。小涛大概三十五岁，西装笔挺，很沉稳老练的样子，有着十年的房地产从业经历。他对我很挺友善地说，郑总早上就跟我说下午要介绍个员工过来，这一排第二个就是你的位置，他一边说一边隔着他办公室玻璃指向外面大办公区域一个空着的格子间。小涛给我布置的第一个工作是想一条项目主推内容，用于发布到一个跨街天桥的户外广告上。
我和李露在网上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搞句煽情的广告语，类似于站在窗台搅拌咖啡眺望城市之类的。我把广告语拿进去给小涛时，小涛笑了笑，笑得我挺疑惑的。他叫我坐下，然后问我，你去买房子，最关心是什么？我想也没想说，肯定是价格啊。他又问我，你觉得我们项目的客户是定位于什么样的一群人？他怕我没太懂，接着缩小范围问，你觉得是那种有很多套房子开豪车的有钱人，还是特别小资的白领，或者是普通的大众百姓？
我说，普通大众百姓。其实他这么一引导我就好像明白了一点点。他说，那你觉得你这条广告语适不适合我们的目标客群。然后我笑了，说，那我们不搞这些虚的，直接打价格，说优惠，讲我们项目的优势。小涛笑着点点头，这次他笑得很干净，他说广告公司已经设计了三个画面，我用公司内网传给你，你把你自己当成客户，选一个最能吸引你的。
那天本来李露是要来接我下班的，可是临时被她父亲叫去应酬一个客户，所以我一个人。小涛说开车带我一程，我也微笑着拒绝了，其实我内心已经有一个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只适合我一个人去。
来到江静家楼下时天已经黑了，我看到万家灯火，几家住户的抽油烟机里都散发着让人食欲振奋的香味。我抬头望向十七楼，江静房间的灯是关着的，窗户紧闭。我在她家楼下的石凳上坐下，我曾经坐在这里假装玩手机其实偷偷窥探她送她爸妈去旅行，旅行的地方我一下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是公款旅行，还美其名曰是考察学习。那次我和江静也好像经历了一次旅行，我们买一大购物车零食回家看世界杯，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感伤了，一晃就四年过去了，世界杯都经历了一个轮回。其实我一直想再见见江静，也想让丑丑再见见她，我总觉得丑丑没有了江静宠着讲话变得孤僻了好多，它总是像一张虎皮地毯一样趴在地板上睁着大眼睛看我上网，一趴就是好几个钟头。我还记得分手那天江静把我的手稿从窗户丢下来时硬抄本在空中飞舞的样子，我曾在我眼前不远的水沟里捡起我的手稿然后一页页擦拭。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天上班，我想到这里来坐坐，来看看当年曾经单纯美好的我们，来看看那份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感情。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她的小孩回家，打开了一楼的门禁，我趁势跟了上去，坐电梯直接到顶楼，然后走上天台。那里已经被住户堆弃了一些杂物，还有一大块地方被种起了花草。
我想如果当时我没有义无反顾地选择出版小说，而是去江静父亲给我介绍的单位工作，现在会不会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发现原本简单的人生好像被我弄得复杂了。我无法去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是爱江静多一些还是爱李露多，我觉得这就像在问我自己你是爱曾经的张凯还是爱现在的张凯，江静的单纯天真活泼开朗和我们青涩的爱情就像一座丰碑屹立在我心中，而李露对我的保护对我隐忍的爱以及她优越的家境，让我觉得踏实和荣幸。我坐电梯下到十七楼，虽然大门紧闭，但我看见门口有一袋生活垃圾，里面有一个芬达的空瓶子，我猜测她应该还是住这里的。我幻想着能碰见她，哪怕看见她挽着她现在的男朋友，我只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如果她现在不幸福，我会难过的，比我自己不幸福还要难过，因为我会觉得那是我赐予她的不幸，我们原本可以一直简单地相爱下去，彼此初恋然后结婚生子直到终老，但我选择为了我的理想去离开她。我回到一楼又坐了好久，久到我发现有一家住户已经熄灯准备睡觉了我才决定离开。临走时我看着水沟边拿衣服擦拭掉进沟里手稿的张凯，告诉他我还是选择了存放好理想，选择去现实，选择向生活妥协，也许那是另一种为了理想去实现，只是我不知道是谁的理想，我的，李露的，父母的，她父母的，又或这个世界对成功所定义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