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木芝,到处黑乎乎的。左拐右拐,在一处房子前停住。门前有一个明晃晃的大水坑,那幢房子就像建在岛上一样。张明清让我和宋辽在车上等,他去叫女孩。
他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院子里的灯亮了,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接着姑娘身后的铁门“咣”一下关上,院子里的灯灭了。张明清牵着姑娘的手,两个人躲着水坑,朝车边蹦过来。姑娘上了车,我一下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腿细长细长,黑色的紧身裤扎进黑色的靴子里,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她的脸发扁,五官很精致,眼睫毛尤其长,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看见我盯着她看,问张明清:“这是你同学?”一说话,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一只门牙的下半截大概是镶上的,有些微微发黄。
“武哥,市委上班。”
姑娘伸出手和我握。她的手指细长、白皙,留着长长的指甲,涂成透明色,指关节偏大。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又伸向宋辽。
“我叫李颖。”
往回走的时候,天更黑了,路面结了冰。
我和宋辽都不说话,张明清也不说话。车里的香味越来越浓。
前边出现一块大石头。宋辽猛一打方向盘,我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冲。背后传来一声尖叫,我扭过脸,那声尖叫还在车内缭绕,李颖紧紧伏在张明清怀里,张明清叼着的香烟亮了一下,他怀里的李颖露出一截白皙的背,张明清的一只手环在背上,像给那截白皙的背镶了一圈扶手。我想女人也是一架飞机,她们的男人是她们的颜色。
进了市区,路渐渐好走。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忽然听见后座上李颖猛一下坐起来,大声问张明清:“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婚?”李颖的声音有些尖锐刺耳,像一把锅铲在铁锅里搅。她说完这句话,声音戛然而止,像锅铲快速地从锅里捞什么。我没想到现在的女孩这么胆大,这样的话对着这么多人能问出来。替张明清担心。张明清沉默了大概一分钟,打个哈哈,不说话。李颖话锋一转,“我也不逼你了,这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了。对着你的同学我没有给你丢脸吧?”
接着她自顾自往下说,语速慢下来,像铁铲在锅里不徐不疾地翻菜,但菜焦糊的味道越来越浓。她说自己没有认识张明清之前,喜欢穿着红皮衣、红皮裤、红靴子,随心所欲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认识了张明清,觉得自己应该学文雅些,买衣服颜色都选择白的了。现在她二十岁,再过五年,才二十五,还是风华正茂,可是张明清已经是四十岁的死老头子了。李颖说自己文雅的时候,我扭头看了宋辽一下,他绷着脸开车,但嘴却抿不住笑。我仿佛看到一架军绿色的大飞机和一架火红色的小飞机在天空偶然相遇,两架飞机想一起飞,可是速度不一样,方向不一样,距离越来越远。
去“老北京”饭店的一路,几乎都是李颖在说话。
吃涮锅的时候,李颖忽然温柔了,紧紧偎依着张明清,不停地给他碗里夹菜。饭吃到一半。李颖发现自己的靴子弄脏了,起身去洗手间。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子,我直笑。
张明清皱着眉头说:“真受不了,真的,你们谁喜欢今天谁带走吧!”
我们都哈哈大笑。
张明清说:“没办法,工作压力太大了。今年再提不了副团,就要转业了。”
望着张明清有些落魄的脸,我觉得黯然伤神。我们都像飞机一样拼命往前飞,拼命往高飞,可是我们还没有飞高、飞远,就要变成老飞机了。当年那个身材修长、面孔清秀的张明清现在脸部圆润、肚子微挺、头发稀疏,岁月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一个人。
“你们俩打算怎么办呢?”张明清问。
宋辽说:“我们局长快退了,我打算在他退之前,好好争取一下。这几年,我在单位干得也不错。”
“武哥,你呢?”他们两个一起问我。
“我也不知道,借调几年了,工作还定不下来,家也安不下来,回不去,也来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架失去指挥的飞机,在空中一直盘旋,却落不下来。
谈到现实,我们的情绪都低落下来,开始一大杯一大杯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