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住进牢房,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样,阴暗潮湿,虫鼠遍地,最让牢狱中人恐惧的是无尽头的等待,而他们所等来的只有死亡,黑暗在时间流逝里慢慢啃食心中唯一拼命残存的阳光,所有生的希望都在漫长的囚禁里变得微不足道,最后心灰意冷,活下去的意识渐渐微弱,一闭上眼就迎来死神。如果可以,他们宁愿用一天的自由来换牢狱里的一生。
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后面的未知。但锦棉相信,有那么一天,她会重新站在蓝天白云下,痛并快乐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种意识无比强烈,凌驾于任何别的情绪和感知。其实不管在何种危难情况下,她的身体和心灵都会迸出一种强大的自信,她自信自己不会有事,这种自信不知道来自哪里,也许是与生俱来。
狱卒第一次来送餐时,她才知道,原来牢狱里的饮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恶劣,虽然难吃,但还没到食不下咽的地步。牢房里安静的要命,她怀疑是不是整座牢狱只有她一人。她根据狱卒送餐的次数来计算天数,直到过去二十天,牢狱里都没有任何动静,她有些着急。
随意抓了一把湿草在手,靠在冰冷的木板上,若有所思地绕着,背后的木板发出吱吱的叫声,她绕着绕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像是下定决心般,扔了满手湿草,低下头,精心地找了一根长长的稻草,用手稍微擦拭,含进嘴里,吹出呜呜的声音,可不是她要的声音,一连换了好几根稻草,直到最后一次,她才心满意足的吹起来,难听至极。狱卒气冲冲跑来,拿着她的竹笛猛敲着铁栏,对着她扯开嗓子乱哄一通,锦棉不理不睬,直到那位狱卒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锦棉隔着铁栏将手伸出去,摸到钥匙,打开牢门,顺便拿回自己的笛子,摇摇晃晃地掠出去。
出了牢房,才发现原来是黑夜里,桥易仙城的大街上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在这初春的天气里反而带着一种陌生的萧然。她张口深深呼吸,朝城门奔去,将到之时,她敏感地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便拐到一处街角,果然,不一会儿,四个江湖装扮的人物出现在视野里,朝着她既定的路线追去,她心中奇怪,皱着眉头,闪身出了街角,顿时傻眼,原来那四位江湖人物又折了回来,就这样面对面碰上了,锦棉心中一片哀嚎。
那四人显然没料到会这么直接地撞上她,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位略为年长的中年男子稳了稳身形,道:“你可是苏锦棉?”
锦棉诧异,并未答话。
那人颇有耐心地又问一次,“你可是苏锦棉?”见锦棉还不答话,一旁的男子有些按捺不住,“大哥,她就是苏锦棉,分明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何须多问?!”
为首的男子不悦地看了身旁那人一眼,对锦棉道:“姑娘,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不要与我们做难。”
锦棉这才问:“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你是东方后人,有了你便等于有了三块五行碎玉。”为首男子也不扭捏,直接说明了来意。锦棉感觉身上完好了的伤疤被人撕开,血淋淋的伤口突然呈现在眼前,看着心惊肉跳。她想到,很久以前,徐天柏为了逼迫夏映川,便昭告天下让世人以为自己在夏映川手里,夏映川为了保护她,缄口默认,而这一次,却换成是夏映川,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世人面前。两相对比下来,只感觉人世薄凉,伤疤被掀开,痛楚蔓延全身。
锦棉不想与面前四人争执,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手已经抚上竹笛,突然“啪”的一声,竹笛被剑削成两断,用剑的人对上锦棉有些气愤的眸子,道:“姑娘的音律是杀人的利器,不要逼我们。”
锦棉不言不语,对面四人对她还是有些畏惧的,见她不动,他们也耐着不动,锦棉心想,大概全天下的人都在找她了吧,逃脱了眼前四人,不知还有多少人,还没等她找到徐天柏,自己恐怕都不知身在何处了。
两两僵持不下时,锦棉感觉腰间被人勒住,要断了似的,一吸间猛然闻到那让人战栗不已的味道,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天旋地转间,自己被人狠狠扔在一处角落,骨头都要断裂般的疼,耳边响起那人愠怒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含着十足的气愤与无奈。
“楚锦,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你非得让我心力憔悴才甘心?”
锦棉听到这话,不知所以,只当他在朝自己发脾气,努力支起身子,抿着嘴唇倔强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抬起头对上那人锐利的视线,淡漠一笑,“不知将军所谓何事?”
她看见他交缠到一起的眉头,还有额间隐隐跳动的青筋,她知道,他又怒了,可是,关她何事?
“刚才之事,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她看着他,假装陌生地说着客气的话,可其实,她何时与别人说过这样客气的话,便是从不相识的陌路人,她也都是淡漠的不理不睬。
没等他说话,她便转身离开,不拖泥带水,是她的风格,夏映川双唇开合间只是长叹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走出许久,才迈着大步赶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句话从他牙缝里挤出。
锦棉似是没听见,冷冷地看着他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度,“放开。”
“你要去哪里?”他只问,话语里没任何耐性。
“我叫你放开。”
“你知不知道,满世界都是要抓你的人。”
锦棉使劲抽了抽手臂,夏映川牢牢抓住,毫无松动之势。
“襄骥将军,请你自重。”
“我送你回牢房,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锦棉望向漆黑一片的街道,这场对话毫无意义,索性沉默不语。
夏映川望着她淡漠的脸满是无奈,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锦棉惊觉,另一只手奋力地扑打着他的胳膊,他不为所动,只是拉着她朝前走,脸上神色阴暗不明,薄唇紧抿。
锦棉被他拉着,嗅着鼻尖飘动的竹香,他的墨发随着晚风偶尔触碰到她的脸颊,拂过的地方带着丝丝痒意,内心翻滚,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般袭来,拼命撞着她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想撞开一个裂口奔涌出来。她脸色带着异常的绯红,就连眼眸也微微泛红,一直扑打的手停止了闹腾,伸向衣领,掏出银月,发狠似的朝夏映川的手割去。
夏映川感应到,立即收回手,却还是被划出一道红痕,他转过身来看她,眼里带着风雨欲来的盛怒。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只听眼前这女子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那样倔强的神色,望进眼里,盛怒的气势直直绕着飞扬的发丝,绕指柔。
他了解她的脾气,最终低下自己的身态,“楚锦,不要胡闹了。”这样的软声相劝,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待说完,心跳微微加速,看着她的反应,她却只是低着头。
他轻叹,手抚上额头,望着黑漆漆的天,好一会儿又望着她道:“和我回去。”伸过手想来拉她,手背上一滴冰凉,骨度分明的手赫然停在半空中,苍白的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骨间,一滴泪莹莹而卧。她低低的声音在心里晕开,慢慢漾到四肢百骸,“你不要我了,我便也不要你了。”
他叹,“你可真是心狠。”
“你为何还来招惹我,你究竟想怎样?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不是,想要拿我威胁徐天柏吗?”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黑夜里,泪痕未干,从眼角一直拖到下颌,隐隐泛着光。夏映川身形一震,看着她的眼咻然紧缩,心疼之意毫不保留的呈现在眼里,许久,还是无奈地叹息,狠狠地说:“楚锦,你非要蠢死不可。”
“楚锦,你非要蠢死不可。”锦棉乍然听见,感觉自己和他都回到了三年前,她伏在案台上,苦思冥想,为他画的金菊题诗,他看完,只说了句,“你非蠢死不可。”向来知道他说话刻薄不留情面,以前这些骂她的话,现在听在耳里,只觉得恍然若梦,多想回到那个时候,虽然各怀心事,可他们彼此安然相处,不必像现在这样,痛的这样深切。
胸膛的某个地方因着这句话,碎裂了一道缝隙,铺天盖地的情绪横冲直撞地闯出,她一下子将银月扔在地上,撞击着地面,弹了几个回合,在夜里发出嗡嗡的声响,眼睛通红,指着夏映川,怒吼:“夏映川,你以为你是谁?我就是蠢,关你什么事,我的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不是要把我嫁给叶深吗,那这样,我倒是还得叫你一声师父,怎么,师父和徒弟的女人拉拉扯扯又是怎样,你我之间早就了结的清清楚楚,劳驾你别再自以为是,我的事从来都与你无关!你给我滚,滚!我不想看见你!”
她大吼着,声嘶力竭,全身颤抖,渐渐弯下身子,抱着双膝,终于泪如雨下,嘴里不停地说着,“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滚……”
夏映川面色如水,任她发泄,至始至终未出一言,看着她抱着双膝微微颤抖的纤弱身体,幽深墨眸里带着深深怜惜,双手探上她的肩膀,她胡乱躲开,嘴里念着,“滚,别碰我!”
他看了一眼远处,夜色里几个人影鬼魅般掠来,心弦猛地拉紧,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啊,这些天的痛苦煎熬全都白费了,再望一眼蹲在地上颤抖哭泣的女子,不禁摇头苦笑,看来,他这一生,都要赔给她了……等以后,一定要将她痛打一顿,方能泄去心头之怒……
立即弯身抱起她,锦棉挣扎不已,嘴里直嚷嚷着“放开!”他不得已将她的胳膊腿都禁锢在怀里,磕得自己的骨头都有些疼,她极度不配合,对他拳脚相向,如此一番挣扎,终究没在那几个黑衣人赶来之前将她带走。
夏映川直接抽出青夭,不等那黑衣人跃到面前,就已经迎上去,可怀里抱着胡乱闹腾的锦棉,甚是费力。刀光剑影里,锦棉终于还过了神,从他怀里探出头,被剑光摄到眼睛,反射性地闭上,抽了抽鼻子,再度睁开眼,掂量了局势,小心翼翼伸出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好让他腾出手来,不用这么费力。
夏映川察觉到锦棉的动作,手下的剑越发快,面色逐渐缓和,忽而展颜一笑,漆黑深夜里盛开出一朵流光璀璨的青莲,瞬间夺去黑衣人的心神,转手横剑,黑衣人尽数倒地。他立在那儿,低头看着怀里安心伏着锦棉,许久,才将剑插回剑鞘。
“怎么不闹了?”
锦棉抬起头望他,脸上泪渍斑斑,加上在牢狱里待了这么多天,整个人脏兮兮像是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挣了挣身体,从他怀里出来,站到一旁,低垂着眼眸,偶尔小心地抬起眼皮瞄他一眼,大约是经过了几番心里建设,才敢弱弱开口,“唔……我要走了,再不走会很麻烦的。
语毕,也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匆匆往前方的黑暗里走去,身后一直没有声响,转过墙角,知道他再也看不见自己,她停下步子,颓然靠在墙壁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斜着身子,探出半个头颅,那个男子,还是像她跑开时一样,站在街巷的尽头,身边笼罩的黑像晕开的无尽的墨,他一个人站在墨黑画面里,苍穹寂寥,唯有黑夜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