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沸沸扬扬,真正能决定一切的许进臣,却头疼于本土的变故,他不能不考虑本土对南亚的影响,因为朝廷和都督府派来的使节都来了。
本土传来的消息混乱不堪,一些消息说皇帝罢免了大都督,并在东林党人的推动下,有计划地逐步收回殖民地的管辖权;另一些说法则是大都督已经集结了数十万大军,随时可能推翻朝廷,建立新朝。
朝廷使节给许进臣的承诺是:如果许进臣领军回国,支持朝廷,朝廷将正式册封他为南亚王,世袭罔替;许诺他为大明西南兵马总指挥使,主持西南军务,协助管理东南亚殖民地;这位使节保证,喜马拉雅诸国和乌斯藏效忠皇帝,到时候将帮助他镇压叛乱。
都督府的使节向他重申《殖民法》,表示都督府绝不干涉殖民地内部事务,并要求许进臣遵循法令,不得干涉本土内政。这位使节甚至暗示他,总督喜马拉雅的肖楚联是新党成员,如果他领军北上,不仅来自本土的物资将被断绝,喜马拉雅的驻军也将与他为敌。
两位使节的不同态度,或许可说明都督府在军事上是占据优势的,朝廷需要他领军回国,都督府只要他置身事外就行了。
不过,军事上的优势并不能说明一切,都督府组建的国防军驻防全国,殖民军不计其数,但1634年西北军兵败波斯,都督府因为过度扩张,以至于到了无兵可派的地步,不得不从局势并不稳定的南亚调兵,酿成了一场灾难。
三四十年代,皇帝和都督府的斗争表面化,传说都督府数次调兵,皆因诸多顾忌而放弃,转而利用来自殖民地的财富扩大都督府在民间的影响力。
1647年,都督府主要财源的南洋殖民地不堪重负,驱逐殖民官员,将贸易权转交给西人,都督府不得不调兵弹压,这次弹压虽然没有酿成流血冲突,却让南洋移民不再信任本土商人。
1650年三月,以马达蓝李家为首的十九世家,联合上万移民庄园发表声明,自组兰芳公司,所有南洋移民庄园出产统一由公司收购外贸,外来商人不得直接与移民庄园联系采购,废除本土商人的贸易垄断,只承认明国商人的优先权。
《兰芳宣言》直接触犯了都督府的利益,通过兰芳公司的转口贸易,都督府的殖民收入缩小了三分之一。八月,都督府宣布兰芳公司非法,南洋舰队封锁南洋主要贸易港口,隔绝外来船只,逼迫公司解散。
兰芳公司随即组建自己的贸易船队,在《殖民法》的保护下,悬挂日月十字星旗的兰芳船队在南洋舰队的炮口下与荷兰商人交易。都督府对应建立封锁机制,向使用军事通(航)道的南洋贸易车队和船队征收高额路费。南洋移民在兰芳公司的鼓动下同仇敌忾,大力开辟林间小道和偏僻航道,不惜将大量货物堆积损毁在仓库中,拒绝就范。
1650年八月,都督府利用棉岛土著动乱,宣布南洋殖民地进入战时状态,“暂时”收回南洋自治权,从本土调军镇压南洋土著暴乱。不甘示弱的兰芳公司,立即联合庄园民军组建平叛军,率先发起平乱战争。
1651年正月,都督府组建的第一批平叛军在交趾海域得到确切消息,棉岛暴乱已经被兰芳军平息。师出无名的平叛军停驻交趾两月,都督府命令他们返回本土。
四月初,第一批平叛军与第二批平叛军在淡水会合,于五月中旬登陆福州,不久以“东林党阻碍平叛军,放任南洋土著残害移民……得知当地移民自组军队,奋力平乱,竟污蔑南洋移民为暴民”为借口,全军北上,共两万余人,自称“为了帝国人民的利益,驱逐祸国殃民,污蔑忠勇汉民的东林党”。
平叛军一路北上,沿途不断有国防军、地方军加入其中,沿海省份纷纷声援平叛军。大军进入北直隶,直趋北都,朝野震动。东林党大量逃亡,少数中坚分子宣布与北都共存亡。皇帝请求都督府平乱,都督府以“人民的呼声不容忽视”为由,拒绝出兵进攻移民武装(平叛军自称殖民军,属朝廷允许的民间“自发”武装)。
七月,北都军校生组建一支学生为主,人数三千的军队南下,以“精忠报国,为了皇帝陛下”为口号,迎战北上的十万(号称)“国民军”。在北都军校感召下,直隶驻军纷纷加入“精忠报国”行列。同月,皇帝宣布北上军队“扰乱地方”,号召沿路官府坚决“抵制”。
八月初,“精忠报国”的六万北军与“一切为了人民”的十万南军在济北(非真名)相遇,对峙三天后,南军最先发起进攻,被北军逐退,双方死伤三百余人。经此一战,本来袖手的地方官员纷纷响应北军号召,拒绝继续向南军提供军需补给,声讨南军的不义之举,形式急转直下。
九月,南军发起大举进攻,击溃北军左翼,对北军形成包抄夹击之势,北军形势岌岌可危。北军败亡之际,驻防济北的十个国防营向南军发起突然袭击,迟滞南军对北军的包抄之势,战局再次僵持。
十月,全国形成对南军的集体声讨之势,南军统帅被迫放弃北上企图,就地解散军队。朝廷以“首恶不除不足以振朝纲”为由,要求诛杀南军统帅九族,都督府以“军人干政,是为不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由,判处其流放美洲。
帝国军人支持都督府的判决,朝廷妥协。对外的说法是:帝国改革,推陈出新,陈将军虽有谋反之疑,然其进军路上,于民秋毫不犯,不干扰地方事务,行为不可取,其忠勇精神可嘉,赦免其死罪,流放万里,永生不得归国。自即日起,再有相关事宜,一律移交特别法庭,由朝廷,人民和军方共同审判。
民众或许能被愚弄,认为这是天朝的包容和宽恕,明眼人都能从中看到朝廷和都督府各自的倚仗。
都督府攻灭满洲,扫平国内叛乱,推行殖民扩张,军势强盛,在民间赢得巨大声望——这一切都是在皇帝和朝廷的名义下进行的,都督府为自己赢得声望的同时,为皇帝和朝廷赢得的声望更高!本土和殖民地,感激崇祯皇帝恩德,为皇帝立生祠功德牌坊者不计其数!
曹操北逐匈奴,远征乌丸鲜卑,击退外敌;迎汉帝,战中原,抚乱世,救民于水火;集文学大师、政治家、军事家于一身,文能吟诗作赋治理国家,武能跃马横枪安邦定国……这样卓越的人才,完成那样伟大的事业,千载而下,历史悠悠,却留下千古骂名!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曾为汉臣!不论他做出怎样的丰功伟绩,他也不能邀功自傲,目无尊长!!
或许,1651年的“驱逐东林党”只是都督府的一次试探,这次试探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北直隶近半驻军投靠朝廷,全国一半以上的州府声讨南军!都督府如果强行驱逐朱明王朝,势必引起天下大乱!
都督府使节貌似坦诚地说,南军北上失利出乎都督府预料,拥护朝廷的军队规模也超过预计,大都督不希望演变为长期内战,才中止了后续军事行动。许进臣相信这个说法——如果不是忌惮新党的军队,朝廷早就宣布新党为叛逆,发布剿杀令了。
不过,许进臣也不相信都督府有那么高尚,也许是因为近十万新军的“背叛”,都督府对新军不再那么信任,担心会有更多新军投靠朝廷,或许担心新军中的少数野心分子趁机自立,联合不受双方控制的地方武装蠢蠢欲动,都督府宁愿暂时妥协,抓紧时间整肃军队?
“进臣哥你说,假若乱世到来,我们许家能不能问鼎中原?”许家的年轻一代异想天开,“悉数征发,我们许家现在也能整备二三十万人征战天下吧?”
不仅许家年轻人,一些长辈也开始商讨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他们对于这个预言深信不疑:华夏三百年一个乱世的宿命,殖**动造就的拥兵自重的将官和地方豪强,一旦朝廷权威崩坏,都督府的威望不足以震慑天下,后果,难以预料……
“都督府的实力最强,但都督府的影响力集中在人烟稀少的东北和西北,以及人心散乱的东南沿海。在广阔的内地,朝廷仍然有很大的威信,不论世家还是普通百姓,在朝廷大义的号召下,仍然是对抗都督府的有力力量。都督府军力虽强,依靠武力控制全国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旦本土的平叛战争持续过长,缺乏本土制约的殖民地,势必借机脱离帝国的控制——”
荷兰使者到达拉杰沙溪前,许进臣的部下们已经就南亚未来问题做过多次商议,但所有的商议结果,都在许进臣最后的犹豫中废弃。许进臣不想借机邀功,也不想借机火中取栗,但他已经不能摆脱来自本土的飓风。南亚十数万移民武装,虽然不能改变本土大势,如果进军西南,也能保证割据一方,与其它势力遥相呼应。
周顿平:都督府有东北和西北的稳固基地,皇党却没有真正从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旦新党攻占北京,朝廷就只能四处流亡。南亚军投靠都督府不过锦上添花,投靠朝廷,到时候,如果将军能进军西南,迎接皇帝,做曹孟德还是郭子仪,一切不都在掌握之中么?
周顿平没有说出的话是,百科取士的时间太短,帝国的治理仍然主要依靠朝廷选拔的官员,百姓也习惯接受朝廷旧派官员的笼统管制。事实虽然证明都督府“专业管理”理念更能保证帝国的发展,但真正理解和接受的人毕竟很少,“无为而治”延续上千年,百姓已经习惯没有官府约束,自行其是的自由生活了。
如果都督府一意孤行,强行规定百姓在婚嫁、劳作、商贸、交通、工坊、纠纷诸事务上接受官府管制,以都督府的强横军力,也不能保证压制全国各地的反抗,数十万的军队,对于一个幅员上千万平方公里、人口两亿的大帝国来说,太渺小了——周顿平相信,都督府一旦掌权,一定会坚持他们所谓的量化管理,势必激起全国的反抗。
张鼎新:朝廷纷争,一旦卷入就不能脱身,以南亚军的实力,角逐本土力有不逮,割据一方难免最后被灭。当今形势,最好的做法莫过于置身事外,到时候,不论哪一方胜利,都将不得不承认南亚的既成事实。
许家将家族在南亚的产业放在第一位,大多数人害怕卷入本土纷争,少数积极分子又分成不同派系;肖家一方面受儒家忠君思想影响,认为不该背离朱明皇朝,另一方面又受其它思想影响,“人民至上,社稷次之,君为轻”,“以人事君王,求富贵;以心事君王,求抱负”。
许进臣个人极不愿意卷入本土的事务当中,但军校生涯留下的印记在不断提醒他: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清楚记得十三岁时指着黑板上这句题词提问教官,那个百战营官当时张口结舌,竟然不能回答。年少的他得意洋洋,直到后来校长在一次升旗讲话中谈及这个题词,他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幼稚——算学博士遭遇三岁蒙童询问为什么1+1=2,他该怎么回答?
“军人,在战争中无所谓公平,为什么是你的营队被命令拼死强袭和殿后?为什么是你被上官要求站夜哨和冒死侦查?军人,执行命令不需要理由!……军人,永远不能逃避自己的职责!”
“我的职责是什么?”许进臣的眼睛看着空处,他发现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国家、民族的概念模糊,却是他坚持的信念,君王、家族的观念清晰,他的教育却似乎在告诉他,这是落后的思想——
“肯定又是那些土佣,她们老是偷窃!真要把她们全部解雇。”四丫的声音慢慢接近,一只手拿着半对耳环,“进臣,我的耳环又掉了一只!”
“我让他们给你再做一对就行了。”许进臣再次抛开思考,静静地享受家庭的温馨。跟在四丫后面的肖凤芷无奈地看着两个人相互逗趣,这样的场景,她怎么也不愿意在这样时候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