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客户离开，桌上，点的第三杯黑咖啡，已经冷掉。玻璃窗外，人烟稀少，一盏路灯亮著，景色萧瑟，零星几人被风冻得缩头缩肩跑进捷运站，像是赶著要回家。
季藏锋点燃香菸，吸一口，拿出手机，开机。萤光屏闪烁，蓝光耀入瞳眸，想到崔美芝的咆哮。
他自私吗？她失恋，是他的错？不，没错，他不过请她加班，她男朋友变心，这不能赖在他头上啊。这崔美芝的男人也太不可靠了，才出国一趟就变心？是她识人不清，爱上花心男，怪谁？
季藏锋按下快拨键，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扔下手机。他有打电话关心她喔，是她自己不接的。香菸袅袅，心头，莫名地慌了，她该不会去自杀吧？再打，又响很久；再打，进入语音信箱──
“你好，我是美芝，请留下你的讯息，我会尽快跟你联络喔。”
“呃……”不知道要讲什么，他呆了几秒，才发现很久没安慰人，找不到合适字眼。他清清喉咙。“是我……”该死，竟然紧张，怎么搞的。“小美……”马的，这么温柔的声音自己听了都想吐。“爱情……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抓抓头，他一鼓作气地说：“千万不要蠢到想不开去自杀，自杀的人是没办法超生的就这样，掰。”
他仓促收线，汗流浃背。见鬼了，他是在紧张个屁啊。
铃～～手机立刻响起，吓他一跳。是崔美芝，他打开接听。
“季藏锋，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什么超不超生的，你莫名其妙！谁要自杀了？杀你还比较可能～～”
季藏锋哧地笑出来。
“你笑？你在笑吗”她大叫。
他忙更正。“没有，我没有笑。”
“你有、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天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失恋你还笑？你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她那句“杀你还比较可能”害他笑的。
“不是故意？所以你刚刚真的有笑？我的天我的天我真不敢相信，你知道我哭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几天没睡吗？你知道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吗？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心痛吗？你还笑得出来？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对吧？”
“不是，我不是笑你可笑，是因为你刚刚说──”
“你真是太差劲了。”
“我说了我很抱歉。”
“是，你的抱歉就是在那边嗤嗤笑。”
“唉、对不起。”好，这下，他真的有罪恶感了，马的！
她哭了。“现在你真的让我很想自杀了，我为了公司加班，失恋还被你笑，我怎么活得这么可悲？呜呜呜呜……我太失败了，好好一个男朋友，出国就被人抢走了，我太没用了……”
好，现在他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了。“别哭……别哭了，好，都我的错，算我错好了，虽然我只是叫你加班。”
“本来就是你的错！”
“OKOK，不然你说，怎样才会让你心情好一点？”
“如果能揍你几下，我就会好一点！”
“拜托，不要情绪化，暴力不是发泄的好办法。这样吧，我发奖金给你，慰劳你因公失恋，还是……包个大红包给你？一万？三万？你拿去买衣服鞋子还是皮包？穿得美美的，逛个街，心情就会比较好。”
“啊～～”她尖叫。“再跟你讲下去我会疯掉！”
嘟嘟嘟嘟……她挂了。
气什么啊？季藏锋瞪著手机，烦哪！提出这么实际有效的办法，她还气？这么有诚意，她怎么更生气？撇开手机，他也气，点菸抽，气呼呼地吞云吐雾。
十一点半，江皓东还不回来，美芝摆烂地瘫在沙发发呆。门铃响起，是皓东？她冲去开门，喝，呆住──大仇人就站在门外。
“来干么”凶他。
季藏锋打量她，可怕，才两天没见，崔美芝憔悴得像鬼。披头散发，面白如纸，眼窝发青，双颊凹陷，嘴唇乾裂，真丑，可是……也真可怜。马的，他的罪恶感更重了。
“你男朋友呢？”
“不知道。”已经不是男朋友。
“只有你一个人？”
“你到底来干么”
双手插在口袋，季藏锋说：“你打吧。”
“嗄？”
“不是说揍我就能好过一点？”
“你跑过来让我揍？”
“嗯。”他泰然自若地。“揍吧、噢！”砰一声，季藏锋弯身抱肚，痛得直不起身。话还没说完呢，她就出手，不，不是出手，是出脚，她踹他肚子，超大力，痛得他冒冷汗。
“现在，我好过一点了。”她吁口气，□风道。
“好……好……”他咬牙死忍。“OK，那我回去了。”
“等一下。”小美昂高下巴，双手插腰，说：“顺便通知你，我辞职。”
“不行。”
“不行？为什么？”
“最近翼镁的案子要跟客户正式提案，不能这时候辞职。”
“我不能？”美芝气得扬起手。
季藏锋以为她要打他耳光，快闪，但──
“噢！”好痛，这次他俯身捂住小腿，够卑鄙，她还声东击西咧，扬手却出脚踹。
小美冷冷问：“什么叫我不能？我不干了。我管你会有多忙，掰～～”摔门。
铃～～他卯起来按门铃。
烦咧！她气唬唬拉开门。
“OK──”季藏锋面色铁青，好声好气地说：“不然忙完这个CASE再辞。”接著看她很该死地对他甜笑。
“是啊，让你压榨完，利用完，再辞职。季藏锋，你还真懂得占人便宜。”
“员工守则讲明辞职需要──”
“需要一个月前提出，是，我了，不然要扣半个月薪水。”她吼：“你扣啊！”又摔门。砰，好大声。
季藏锋瞪著门，可恶，她挟怨报复。他临时到哪去找人接她的工作？铃～～铃～～又按铃。
砰，门打开，崔美芝眯眼，高举手机。“数到三，再不走，我报警。一、二──”
“我加薪。”
“三！”她按手机，手机被他抢下。“你不要太过分～～”
“崔美芝！”他懊恼，吸口气。“你说，要怎样才肯留下来？我照做。”
哦？哦～～当当当，她大开眼界，第一次看见□□的季藏锋，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坦白讲──好～～爽～～哪！
“我不需要钱，加薪也没用。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真可怜，季藏锋，你不是很行吗？怎么？你现在也有很需要别人的时候了吗？刚刚不是还在电话中笑吗？你笑啊，尽量笑啊。”
“不要情绪化，我们理性地讨论一下，把条件开出来，我尽量满足你。”
“你什么东西？嗄？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你刚刚说什么？加薪？你以为我只爱钱吗？钱算什么，我失去的是爱情，你知道爱情对女人来说有多重要吗？你知道爱情有多难找吗？我失去的是三年的感情哪，你竟然跟我讲钱？”
“不要争论这个，我们对爱的定义不一样，聊这个不会有交集，请你提出实际的条件，让我知道该怎么做，别尽说你的感觉。”他没兴趣听。
“……”崔美芝闭嘴了，双手环胸前，瞪著他。这个自私鬼，怎么有办法这么讨人厌？太不可思议！在他眼中，彷佛为爱痛苦的自己，是愚蠢又可笑的，既然如此──
“直到我下次恋爱为止，代替我男朋友，负责照顾我。”
季藏锋挑起一眉，没听懂。
她继续说：“所有男朋友该做的你都要做到。让我感觉像还被爱著，让我不觉得孤单。”既然他先无情，那她也不必客气。她要好好糟蹋这个大坏蛋，尽情利用迁怒使唤。报复的快感，令她槁木死灰的脸庞立时明亮起来。
“男朋友该做的事是指？”
“哦，慢慢再跟你说，你答不答应？”
“如果是太困难的我实在是──”
“我数到三。”
“我很忙，我能做的有限，你可不可以列个表让我参考？”
“一、二、三──”
“好。”
“你发誓，如果半途而废，就是小狗。”
“喂！”
“一、二──”
“OKOK，我发誓，没做到我小狗行了吧。”气死！为了公司好，这么牺牲，好惨。
“行，我不辞了。”美芝笑咪咪，笑得像魔女，笑得季藏锋遍体生寒。“亲爱的季先生，我保证，下一个跟你恋爱的女人会非常非常幸福。因为你终于学会怎么呵护女人，乖，我会好好教你。”
他真想杀她。
休假完，上班第一天的晨间会报，孔蓉好开心，她头低低，暗窃喜。别人的失恋就是她孔蓉的快乐啦！这是报应，没想到平日恋爱大过天，一恋爱就很高调的崔美芝，哇哈哈，失恋啦！
呜呜呜，会议才开始，崔美芝就被同事的一句“这两天有没有跟男朋友补过情人节啊”给逼哭了。
“我失恋了。”这家伙感情丰富，不顾形象，说哭就哭。
惨！季藏锋头大，揉太阳穴，有预感，晨会要葬送在崔大小姐的眼泪中。果然，崔美芝一哭，平日要好的女同事们大惊。
“小美，你说什么？怎么会失恋？”
“你跟江皓东吵架了吗？”
“你跟江皓东怎么了？”
“关于翼镁的商标设计蓝丽做了三款草图，我们来表决一下哪一款最好，跟客户开会时好……”季藏锋力挽狂澜，努力将会议焦点拉回，但大势已去──
Ａ女：“不要光哭啊，你说话啊！”
小美哭道：“他甩了我，我还不哭”
Ｂ女：“之前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美又哭：“我怎么知道？他去一趟香港，回来就说在那边爱上别的女人……”
Ｃ女义愤填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男人一出去就搞鬼。”
Ａ女紧张兮兮。“房子呢？一起买的房子怎么办？”
Ｂ女同仇敌忾。“我之前的男朋友也是这么贱，我出差到南部七天，提早两天回来，他就跟我最好的朋友搞上了，气死我，男人全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就是好色，就是不要脸，就是下流，就是……”
在混乱的咒骂声中，不时还夹杂一、两句孔蓉的阴笑声，再加上小美的哭声，场面大乱。
季藏锋清清喉咙，朝那群失控的娘子军招招手。“现在在开会，要聊天等会议结束再聊。”
什么众女人齐回头，忽地十几道阴狠的目光射向季藏锋，怨毒怒恨的眼神，教冷酷胆大的季藏锋不禁打寒颤。那瞪他的眼神，像在质问他──都这时候了，你还胆敢想著开会呃……形势比人强，季藏锋闭嘴。
女子兵团继续发飙。
“你说，别哭，你快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要脸的男人。”Ａ女帮小美抹泪。
“可怜的小美，你把他赶出去啊，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为他哭什么？怪不得你看起来瘦了好多。”
“哇～～”小美投向同事们的怀抱寻求安慰。“我难过死了啊～～”
如果有乌鸦，这时候想必该登场了，该啊啊啊地飞掠过气派的会议室上空。
男人们一个个面色发青，缩在一边，冷汗急淌地看著失恋的女人有多恐怖。而季藏锋，在这些感情丰富的女人面前，变得毫无威严可言。至于阴沈派的孔蓉，夹杂在女子兵团间，正面露喜色地圈著手指头，很爽地窃笑。还有蓝丽，蓝丽索性掏出小剪刀，唾弃她们地开始一根根地剪起头发的分叉。
啊啊啊啊啊～～当季藏锋错觉好像真看见乌鸦飞叫而过时，他赶紧做了个决定──“会议暂停十五分。”在总监的威严快被崔美芝的眼泪摧毁前，他力挽狂澜凶巴巴地宣布：“十五分后，希望大家收心，专心开会。”起身，不敬礼，解散。逞强地，他昂头大步威风凛凛走出会议室。
总监走啦，众男咻地立刻跟著他后头逃出会议室。留下，恶毒怨恨杀气腾腾的一干女人们。
于是，没了那些讨厌的男人，众女骂得更放肆了，什么江皓东是精虫冲脑啦，叫江皓东去吃Ｘ啦，找人作法修理江皓东啦，什么鬼话都说出来了。讲到激动处，还有人勾起伤心回忆抱住小美一起哭，看样子这些熟女不骂到天荒地老，誓不罢休。
会议室外──
朝阳穿透玻璃帷幕，映著原木地板。咖啡机呼噜噜吐著芳香，甲男溜回座位收信，乙男搜出报纸看，丙男嗑起剩一半的蛋饼。
季藏锋坐在待客区的玻璃茶几前，检视日志本的待办事项。他最喜欢列清单了，将每天的事做完，用笔狠狠贡去。大乐事啊，过瘾哪！□，今天的行程不够满喔，对了，加一项，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去诚品买商业周刊。忽然，一片阴影，挡住朝阳，落在日志本上。他抬头，看见一张背光的黑脸。来人对他露齿笑，霎时季藏锋心好凉～～
“我受不了，跑出来了。”孔蓉在他身边坐下，翻杂志。
季藏锋低头，继续研究本周行程。
“真可笑！”孔蓉哼一声，嫌恶地瞥了会议室一眼。“我最看不惯公私不分的人了……”她诋毁崔小美，挺身站在总监这边。
但总监不领情，头也没抬，仍专注地研究本日行程，想著洗衣精好像快没了，嗯，十点到十点半之间，从诚品回去的路上，顺便到超市买洗衣精好了……快填上去，免得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