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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另一次在山坳里休息,已经升为排长的我头戴耳机和连部联系,根本没有听到炮弹划破长空的嘶声,身旁的白子把我狠命地一搡,我身不由己地跌出二三丈远,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五脏六腑不住地打颤。尘埃落定之后我跳起来,见白子躺在一株树干下,满脸是血。我心想完了完了。再仔细一看,一根炸断的树枝从他的脸颊穿了进去,卡在牙床骨之间。别的伤倒看不出。我赶紧召来救护兵,以最快的速度把白子送去后方医院。

白子出院后完全变了相,一条蜈蚣样的伤疤从耳边贯穿到下颚,嘴角成二十五度向下耷拉,经过战地医院的外科手术修补也没用,嘴还是歪的,脸部肌肉扭成一团,不说话时看起来狰狞,说话时看起来可怕。那么清秀的一个小伙子变得让人绕着走,白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垂头丧气,我怕他想不开,劝了他很多次:男人嘛,还能在乎相貌?战场上留下一条命来已经不容易了,男人的相貌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除非你想吃软饭。

从此大家都叫他歪嘴,只有我还叫他白子。

想不到战后连软饭都很难吃到,那时正逢上山下乡青年大批回城,所有的职位挤得满满的,连卖菜的空缺都打破头。我在战争中立过几次二等功,如果不是班里的江西兵检举我枪杀俘虏,还是有希望留在部队里干下去的。结果功过相抵复员回原籍,分配到粮店扛粮包。白子更惨,在复员军人安置办公室泡了半年多,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人家说:“分配个戴口罩的工作吧,你那副样子怪吓人的。”结果真的被分到环境卫生所,天天戴了个口罩扫大街。

粮店经理是个娘们儿,和我家住同一条巷子。上班第一天就盯着我不放,平时看我脱光了膀子扛大包时眼睛像要喷出火来,说话没个遮拦;什么从小看我长大,给我把过尿。还趁我两手挪不开时东摸一下西捏一把。用今天的词来说,百分之一百的性骚扰。我一个大男人被老娘们儿调戏,脸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还不敢发作出来。那年头,在路上找只狗都比找个人难,经理有用人的生杀大权,随便找个理由开掉你还不是一句话。

一天粮包扛下来一头灰尘,满身臭汗,下班之后,唯一的乐事是打上二斤烧酒,切上一包猪头肉,再弄几块儿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就算好菜了。叫上几个战友,喝个天昏地暗,喝不喝醉都难受,难受了就要骂人,这世道该骂的太多了。

歪嘴也跟我们一起喝酒,只是他从不喝醉,喝得再多也就是那张脸发白、发青;也不多话,大伙笑时他那张脸痉挛一下算是迎合我们,哥们儿痛哭流涕时他走去门口把门关上,然后收拾桌子,烧水泡茶。每个人都活得不顺,歪嘴父亲在他回来那年突生急病,花了一大笔钱看治,半年后还是撒手西去。家里欠下好大的亏空,母亲又多病,我们知道他的难处,聚会都临时通知他,为的是不让他花钱买酒菜。他也不多推辞,来了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少吃菜。有时他眼里冰冷的神色使另几个酒友不舒服,私下说下次就不要叫他了吧。我眼一瞪:“你小子不想来尽管请便。歪嘴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兄弟。谁要在背后说三道四,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有个兄弟连队叫李小远的战友常跑来找我喝酒。这人只是认识,在部队里并不常来往。但人家提了酒肉上门来,总得招待吧。一天他提了瓶台湾金门高粱上门,我叫了歪嘴,炒了几个菜,三人吃喝起来,说些互相熟悉的战友,这个水产生意做得不错,那个跑单帮发了笔小财。酒酣耳热之际李小远突然问道:“老大你想不想做生意?”

当时全国“生意风”发癫,别说那些头脑活泛的大把捞钞票,连退休的老头老太都纷纷下海,开店的、跑单帮的、钻营打洞的乱成一团,人人脸都发了绿。身边几个战友也跃跃欲试,合计着开个小店,撺掇着让我也入伙。钞票人人喜欢,但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既不会钻营,也没这个本钱,几个工资还不够喝酒。结果都是说说就算了,从来没认真当回事。

我说:“我不是那块材料,也不敢跟人玩那种弯弯肠子的事情。”

李小远说:“将相本无种,钞票上也没写着谁的名字,人人脚底一条路。老大,认识的战友没有不夸你的,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敢作敢当,九死一生都过来了,怎么在和平时期反而变得胆小了,做个生意都缩手缩脚了呢?”

我说:“这不是胆大胆小的事,那种拨拉算盘珠子计算人的事我实在做不来;而且,当了三年兵,性子野了,也不愿意低头哈腰侍候人赚几个小钱,你还是找别人吧。”

李小远低声说:“老大,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生意。”

我一头雾水:“不是那种生意。那又是什么生意?”

李小远只是嘿嘿地笑,我倒给他吊起了好奇心,说:“李小远你别卖关子,跟我们穷开心。”

李小远说:“这样吧,现在说了也无益,如果你可以请出假,我陪你们去泉州走一趟,有人出钱招待。”

李小远走后我跟歪嘴商量,歪嘴说:“去看看也无妨,我们这些人已经在最底层了,要钱没有,要命凭本事来拿。”说得也是,跟歪嘴在一起,我心里淡定得多,这家伙话不多,但脑子活泛,想问题周密,而且做起事来手脚敏捷,我们一直配合得很好。

去泉州的路上李小远滴水不漏,聊天也只聊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这点气我还是沉得住的,抽烟喝酒玩牌看女人打瞌睡,几个钟头长途汽车就到了泉州。

下了车,我们被车接到海边的一个小镇上,在一幢新建的水泥房子里见了一个叫四叔的人,四叔五十出头,精悍矮小,豪爽灵敏,一看就是个人物。他对我们款待备至,当晚招待的海鲜是最新鲜的龙虾、苏眉鱼、大贝,酒是精装的金门高粱,烟是带过滤嘴的三五牌。席间四叔不谈正事,一个劲地劝酒布菜。我喝得大醉,一晚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四叔陪我们吃罢早餐,又泡了上好的普洱茶,屏退左右闲杂人等,我们四人在桌边坐下。老头一改昨日的谈笑风生,敬烟时两眼精光四射,说:“两位远道而来,虽然才处了一晚上,但看得出你们是痛快人、直性子,我也就不多绕弯子,直来直去了吧。合则我们祸福与共,不合则一笑分手,出了门就当什么也没说过,将来见了面还是朋友。你看怎样?”

歪嘴看着我,我喷了口烟:“四叔请说。”

四叔说:“小远跟我介绍过你们的背景,此次请你们过来,是想借两位的身手,过香港去办点小事。有个以前道上的朋友,过去之后发了,现在翻脸不认人,许多帮过忙的兄弟、朋友都被他耍了。这还不说,近来为了一桩生意,把众人凑出来的份子独吞了。你要钱嘛,言一声,那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但钱能见品性,这种做法实在令人不齿,为此道上决定清理门户。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两位愿意一试的话,我再与两位谈细节;我也相信两位的定力,断不会把此事泄露出去。”

我沉吟不语,初涉江湖,还得步步为营,清理门户是个什么意思?

四叔看见我们眼中的疑问,也不多说话,眼光突然变得凌厉,右手拇指和食指“啪”地打了个响指。

再多问就是傻子,那个姿势里的杀气明白无误。

我第一个冲动是站起来就走。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至少也要看看老头出什么价码,再作考虑。

我喝了口茶:“四叔,细节还是要先谈,过去要我们做什么,成事如何,出事如何,价码怎样。你只有谈了这些,我们才能考虑全盘。”

四叔眯起眼:“当然,当然。价码嘛,是每人两万人民币,先付一半,成事归来再付一半。没有出事这一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道上的规矩,再添两万给家属……”

我的妈呀,两万人民币!我和歪嘴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两万!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攒不了那么多。有了这笔钱,我们也许真的可以做点什么生意,而歪嘴可以把他家的亏空填上。接?还是不接?

这可真是个难题,我和歪嘴对视了半晌,他眼里没有雀跃也没有退缩,好像在说:老大,你作决定。满屋静寂,几双眼睛都盯在我的脸上,我很久不发一言,只是狠命地抽烟,烟雾中恍然看见歪嘴戴着大口罩,低头在马路上扫地,我自己披了块麻布,弯腰曲背地走在跳板上,还有粮店经理那老女人的脸,恶毒又色迷迷的眼光……人活到这个份上,还算人吗?憋都憋死了。四叔的眼光又一次扫过来,带着挑战的意味。我脑子一热,当即一拍桌子:“上!”

四叔满脸是笑。

从泉州回来时,我们每人提了个人造革的手提包,包里是厚厚的一叠叠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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