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托着腮帮,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粉红,独自想着陈年往事。直到慕非进来很久,凌薇的目光都锁在窗棂上。
“都想起来了?”
慕非的声音是常年不变的温和,凌薇忽然忆起,从小到大,她真的没有看过他发火,就算生气,就算难过,他的声音都是柔和的。
那时凌薇还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谦谦如玉的哥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现在她才明白,其实,他的温和,只是他冷酷孤傲无情的伪装罢了。
三年间,凌薇走遍了整个塞外大漠,走走、看看、想想。
慕非还会回来吗?
凌薇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慕非走后,王妃病得很厉害,她去看望王妃的时候,听到父王和王妃的对话。
王妃说:“当初你因为沈涵秋背叛朝廷,我宁愿和家里决裂,也要跟着你,没想到你竟然——”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你背叛朝廷竟然是因为怕被容仪追杀,你瞒了我这么多年,也让我恨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个孩子不是沈涵秋的,而是——”
父王重重地叹了口气,王妃泫然饮泣。
屋里静默了很久,王妃说:“你现在告诉我,是因为我要死了吗?”
凌薇站在外屋,恍惚了好久。
父王悲怆的声音传来,凌薇一个激灵。
“我害了太子殿下,非儿是他唯一的血脉,当初要是再狠心点……”
王妃冷哼一声说:“这个孩子,我以前待他是刻薄了点,但我现在就是想积点阴德,他怕是也不会给我机会了。”
……
等凌薇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手脚冰凉。
不久,王妃病故,父王消沉了很久。
慕非曾经握着她的手腕,说:“没想到一岁时划的口子到现在还能依稀看到。”
当时凌薇笑呵呵地说:“当时划得好深哦,奶娘上次还抱怨说我连累了她,让她少了一个月的月钱。”
慕非笑得很欢,那时榴花开得正艳,慕非的笑容竟然比榴花还要艳丽。
凌薇第一次注意到慕非如此艳丽绝伦的笑容,一时没注意其他。
后来凌薇想起这件事,禁不住啧啧赞叹:慕非的记忆力实在太惊人了!
她一岁的时候,他六岁多。
那么细小的事,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晰。
那之前,他五岁时,他母妃横刀自刎,躺在他父王的身上,血光漫天的情形是不是也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遥想当年,那个本来应该是撅着屁股玩弹珠的孩子,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灵气。像凌薇这样已经活过一世的人,都比他有生气。凌薇有时顽劣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幼稚,但却乐此不疲,快乐的生活必须自己去创造和发现,不是么?
而慕非,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竟然没有半点燥气,眸光永远平静如水,对父王永远毕恭毕敬。
凌薇那时没有注意到,平静其实是凌厉的极致,他对父王的尊敬也只是对长者的尊敬。
慕瑄比他小一岁,对父王也是毕恭毕敬的,但那是儿子对父亲天然的崇拜和畏惧啊。
曾经有朝臣来王府,看到慕渊儿女满堂,说慕渊真有福气,文邹邹地说了两个词:“孺慕之思”和“式好之情”。
凌薇正在和慕非低声说笑,听到这两个词,就转头去看了那大臣一眼,再转头看慕非时,慕非正有所思。
凌薇后来明白,这两个词其实是不适合慕非的。
那时,慕家对他是恩,他对慕家是债,唯独没有感情。
而如今,慕家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偿还以前欠下的债,若说感情,有的恐怕只有恨。
滔天的恨。
凌薇有很多次走到了黄河边,她坐在黄河边上,望着九曲黄河发呆,听着船家不着调的船曲:“几十几道湾上有几十几只船哎,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杆哎~~~~~~想我滴那个妹妹哎,口难开嘞~~~~~”一坐就是半天。
过了这条河,从此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样的生活该是何等的逍遥!
然则,凌薇总是忍不住回头,王府里还有她的家人,她对她这一世的家人用情虽然没有上一世那么深,但也是她无法割舍的感情啊。
慕非三年后归来,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将她紧紧地抱住。
慕非温柔地说:“小薇及笄后嫁给我可好?”
凌薇很难形容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慕非看着她愣怔的模样,笑笑,接着柔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有成为盖世英雄,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没法踩着七色云彩来娶你,但我会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
铮铮的誓言,凌薇只是木然地坐着,半响轻声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不会不再恨父王?”
慕非惊住,目光绞着凌薇,面如沉渊,半响说:“你都知道了?”
凌薇第一次发现慕非反应迟钝,她没有反问他:“我们是兄妹,我们可以在一起吗?”当然就是知道了。
慕非忽然低声笑了,“小薇这是拒绝?”
凌薇也笑了声,笑得分外凄凉,“非哥哥,我从来都敬你,爱你,因为你是哥哥。慕家欠你的,慕家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我还是恳求你,求你放过父王,放过慕家。”
慕非倚在墙上,形容苍白,但脸色却平静如水,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凌薇望着慕非,深深明了:她和慕非从这一刻开始南辕北辙,以后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
第二年,桃树上冒出第一片新叶的时候,凌薇被册封为“玉霞公主”,南嫁靖朝和亲。
接到圣旨后,凌薇转头去看慕非,慕非正静静地望着她。
凌薇那时候真的很傻很天真,她以为慕非将她远嫁南朝,只是想支开她,不想将报复的矛头对向她。而父王也没有阻止,或许也是想保护她吧。
她去找无涯师傅,请无涯师傅暗中保护父王;她也曾暗示慕瑄,让他注意父王的安全。
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父王的命运,只能看造化。父王也算一代枭雄,他和慕非之间的恩怨,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开。
凌薇那时不知,慕非早已经放弃了她,放弃了他和她之间的情分。
出嫁前的夜里,慕渊走进凌薇的房间,凌薇眼睛闭着,头脑中却清醒的紧,慕渊深深叹了口气,然后用力将她抱住。
凌薇将一切都记起,快马回哈尔和林找奶娘。
出嫁前,奶娘对她说:“以后要是有事,到城外的桃林找我。”
当她赶到桃林,却陷进了桃花阵中。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桃花林,正是樱笋年光,落英缤纷,宛若人间仙境。
这片桃林看上去杂乱无章,可仔细看,还是能发现有很多条路,凌薇随机选了一条路,然后又是岔路,再随机选择——
凌薇闭了闭眼,不管眼前的路,直接往前走,不知不觉,越走越深,直到豁然开朗。
不远处是一条弯弯的溪水,溪水清澈见底,千株柳树临水而立,碧玉妆成,柳际花边。柳树下,一女子盈盈站立,白色的襦裙曳地,从远处望过去,美得如同仙子。
凌薇嘴角有些抽搐,转身望了一眼来路,再转头时,那女子已经来到凌薇面前。
“能告诉我奶娘在哪里吗?”凌薇开口:“晓黛?”
“请公主随我来。”
“请君入瓮?”
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慕非。
奶娘是个温婉的女子,就算是深不可测的高人,想出的手段也是温柔的。
当被困在桃林中的时候,凌薇以为是奶娘想甩掉她身后的人,却不知,自己已经一步步朝着慕非设下的天罗地网里走。
她以为她在闯关,慕非也吃定她在闯关,守株待兔即可。
晓黛面无表情,只右手一展。
就是想请君入瓮,公主你能避开?
狂妄的主子,狂妄的丫头。
凌薇怒极反笑。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被实实在在地困在了桃林中。
就在柳濛走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万株桃树化作千军万马向她疾驰而来,瞬间,她被夹在桃树中动弹不得。
柳濛一声清啸,身体猛地一震,桃树断裂,断枝向四面八方飞去。然,柳濛刚飞身跃出囹圄,又有无数桃树向她靠拢,柳濛急速旋身,避开了这一轮桃树的攻击。
柳濛完全摆出一副“佛来杀佛,魔来杀魔”的样子,可还是渐觉疲倦,不曾想自己竟然和桃树一番搏斗也能令天地黯然失色。
可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只有死。
生死攸关的时刻,悠扬的箫声响起,万株桃树倏然静止,还是最初那副杂乱无章的样子。如果不是看到地上密密麻麻的桃花碎瓣和无数的枝条,柳濛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无比玄奥的梦。
柳濛楞了须臾,手腕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住,疯狂地往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