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已经将头伸了出来,望着头顶雪白的帐子,漠然地开口:“你喜欢他?”
蓦然一阵风吹过,纱帐承风轻摇,轻轻掠过凌薇的脸,凌薇闭上眼睛,轻声又说了句:“明天去帮我找点红花过来,麝香也行。”
素素将落在被褥上的短剑捡起,正在用丝帕轻轻擦拭,听到凌薇低若蚊吟的声音,愣了一愣,忽地,尖锐的剑尖划过手指,血液染在丝帕上,点点殷红散开,仿若含泪芍药,葳蕤生光。
怔怔然片刻,素素将短剑归鞘,放在枕边,帮凌薇掖好被褥,嗓间含混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郡主的——”
凌薇绵长的呼吸喷在素素的面颊上,素素话头止住,须臾,嘴角微微浮起:“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素素将门掩好,手里托着一盏灯,往楼下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脚步怔住。
一轮月辉下,萧初过正坐在门槛上,斜倚在门框上面,头微微抬起,望着头顶的明月。
素素走到他面前,才见他眼睛已经闭上,雪衣雪肤,颊上染了层湿润撩人的月色,发顶的碧簪印着月泽,整个人看上去已经和月色融合在一起,可还是有一种让人没办法忽视的存在。
“江影。”萧初过忽地睁开眼,望着素素。
素素轻叹一声,也在门槛上坐下:“小姐肚里的孩子真的是你的么?”
“是。”萧初过毫不犹豫道。
“我不相信。”
“哦?”萧初过温柔地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素素偏过头道。
萧初过将身子坐直了些:“你那年走失的时候不过才五岁,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有一个哥哥,每次都被我咬得哇哇哭。这样的哥哥——”
萧初过正听得起兴,素素的话头却忽然止住。
这样的哥哥,和是不是这样的人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
况,素素是局外人,她了解,萧初过所说其实是无懈可击的,慕非浑身是毒,他制成的药,想要避开,真是太难了。
素素有些意阑珊,忆起旧事,神情也有些感伤:“那年,我和小碧前面有一个瘦瘦的小公子,我以为是你,于是就拽着小碧的手,跟在他后面,后来越走越远,那时候,没想到会迷路。”
萧初过闻言一怔,半响道:“后来呢?”
“后来就遇上一个阿姆,说要送我们回家,我不知道她是牙婆,就傻乎乎地跟着她走,等我和小碧看到漫天黄沙时,哭着要回去,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牙婆将我们带到王妃面前,王妃看着我和小碧很久,可能是觉得我们面熟,就让我们留下了。那时候要是知道她就是玉琼姑姑,该多好。王妃问我们是哪里人,牙婆说我们是东岳国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所以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东岳人。”
“我曾经偷偷跑出来,可却不知道回家的路。后来长大了,我也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姓沈,至于家在何方,怎么都想不起来。”
素素的语气一直是清清冷冷,萧初过望着地上的月影发了会儿呆,道:“你回长安去吧。”
“回长安做你的王妃?”素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初过愣了瞬,捏了捏额际,默然不语。
素素的笑容僵住,沉默片刻道:“你好像从小就很烦我。”
萧初过转头,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道:“江影,江碧呢?”
素素脸上顿时铅云笼罩,沉默着。
萧初过凝视素素半响,眉头微蹙:“晓黛?”
江影、江碧是一对双生子,虽然不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但就长相上,一看知道是姐妹,特别是眉眼,流光妩媚中带着点贵气。不仅她们二人,玉琼、涵秋姐妹的眉眼,亦是如此。是以,当素素和晓黛多年后再次出现在长安时,萧初过站在暗处怔了很久。
素素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对双生子又如何?命运还不是给她们中间设置了千山万水,这一生都难以逾越。她已经错过一次了,怎么能再陪着小碧错下去?
或许,小碧也没有错,善恶是非,不过是依自己的立场而言的。就好像萧初过,她记忆中柔弱善良的表哥,现在照旧是杀伐果决,心狠手辣。
她和小碧,终究是路途向左,再也走不到一起。
夜色越来越沉,地上凉意渗入内里,素素不禁打了个寒噤。
“江影,你上去睡吧。”
萧初过虽如是说,但自己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身体又往门框上倚过去。
素素叹声道:“上次娘亲找到我的时候,我有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出现这种谣言。”
萧初过默然,对于其中原委,他当然是知晓的,沈家不过是在他身上下了注。只是,这一盘天下最大的局,现在就开始布置,未免太早了些。
素素上楼后,萧初过在门口枯坐了一夜。
可能是太累了,那一夜,凌薇甚是好眠,一夜无梦到天明。挣开眼的时候,已经是辰时,凌薇睡眼惺忪,一时将昨日之事忘了个干净。
直至看到被褥上斑驳的血迹,记忆纷涌而来,一时恍如再世为人。
凌薇伸手摸了摸腹部,一咬唇,狠狠地挤压了几下。
这才是真正的小强呢,那么高摔下去,眼睛都摔瞎了,他还活着。
忽然一道神光划过,凌薇怔住。
萧初过……
他帮自己治眼睛,让自己蹲马步,跳沙坑……
凌薇登时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只痴痴地望着被褥。
萧初过啊,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老天,这个孩子妖孽般的存在,就是为了昭示你的罪行!
凌薇正无力地倚靠在床头,素素在外面敲门:“小姐起来了吗?”
“进来吧。”凌薇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但却很清晰。
素素怔了怔,推门进去。
凌薇面无表情道:“红花买了么?”
大清早的,扑面就是这么一句,素素一时有些懵懂。
凌薇转头,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这可是只小强,给我加大剂量。”
小强……
昨夜,凌薇说小强的时候,素素有些发怔,这次再听到时,心里嗖地刮起一阵冷风。
“小姐,已经四个月了——”素素聂喏道。
“就是十个月,我也不见得会要这个孩子。”凌薇的声音甚是清冷,无情决绝。
素素无奈,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房的大夫一看她是个姑娘,还带着面纱,自以为了然地叹了口气。
当素素煎好药,端出来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苏捷。苏捷可是香料的行家,一闻见药中有麝香的成分,登时脸都黄了,一手夺过药碗,药碗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被苏捷托住,药没有洒下分毫。
素素怒目圆睁:“公子这是为何?”
“这话该本公子来问你,为何要草芥人命?”
“这是我让素素帮我煎的。”凌薇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站在楼道里,望向这里。
苏捷一脸难以置信,趁着他发愣的间隙,素素一把夺过药碗,这一次,一两滴药终于不甘心地洒了出来。
可这碗打胎药终究是命运多舛,凌薇怔怔地看着它半响,刚端到嘴边,嗖地一声风响,整碗药全都洒在了凌薇的身上,接着,“咣当”一声,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刚才击中药碗的那枚孔方兄,滚了老远,方停下来。
“苏捷你——”凌薇愤怒地抬头,一道白色的身影山景瞳孔里,再一看,来人已经飘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焦急道:“有没有被烫着?”
凌薇一时有些懵懂,低下头去,正看到手腕上被烫得通红。
“还不去拿烫伤药。”萧初过抬头吩咐。
素素愣了一愣,恍然回神,慌忙出去拿药。
凌薇也恍然清醒,猛地推开萧初过。
萧初过一顿,凝视着凌薇道:“这药喝不得。”
凌薇冷哼一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请你离开。”
萧初过凝望着凌薇,忽地,嘴角勾起,冷笑道:“这么重的剂量,你就没有想过,这碗药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凌薇怔住,萧初过续道:“你既然知道帮你治眼睛的是我,就应该会想到,我在你的药中下过红花。”
话音刚落,门外“吧嗒”一声,正是扇不离手的苏捷的扇子,此刻躺在地上,扇钉脱落,扇片洒了一地。身旁,素素紧紧抱着药箱,浑身僵住。
屋内,凌薇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只盯着萧初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然后呢?”
“那么折磨,这个孩子都活了下来,你这一碗药下去,孩子是没了,可你以后怎么办,不孕事小,还会有……有性命之虞。”萧初过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发颤。
凌薇抬起眼眸,睫毛不禁有些颤动,因为她看到萧初过远山般的眉头微蹙,凭空多了份静日玉生烟的温柔,如夜般深沉的眼中竟然也夹杂一抹痛色。
这副模样,是多么的情深款款,说出来的话也那么感人肺腑,让人铭入五内。如果不是这番境地,凌薇会以为,这个男子,就算不喜欢自己,自己对他而言,也是不同的。
可现下,凌薇却悲愤到了极点,自己被他凌辱,他现在还带上一副假面来同情她。他难道不知,他的同情,对她而言,是另一种凌辱?
萧初过啊,你到底是多情,还是寡情到了极致?
“我是生是死,与尔何干?”
悲到极致,凌薇内里都被掏空,却轻松不起来,发出的声音嘶哑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