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楼回身将门关上,继续睡觉,外面足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五更天了。
次日,凌薇和重楼一起进宫见萧青莲,萧青莲看到他们二人一同前来,倒也不甚在意,热络地说着话。
然后就是国宴,酒过三巡,重楼说今天就要回辽东,萧青莲笑着开口,看上去甚是宽厚:“陛下回辽东前,能否将我国的领土交还我国?”
重楼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萧青莲的话,只微微一笑道:“你我两国现在以洛水为界,何来归还一说?”
萧青莲此时穿着龙袍,霸王之气十足,可他要是换上青衫,肯定也儒雅之极。
他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儒将,一边喝着墨水,一边执枪杀敌。
读书人猛于虎,一生戎马的读书人猛于龙。
这等气场,就不是重楼这种黄毛小儿所能比拟的,重楼不行,萧氏兄弟,在自己父亲面前,也是毕恭毕敬,萧初绽没了平日里的跋扈,萧初过也没了平日里的温文。
凌薇瞅着对面的萧初过,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萧初过看上去甚是恭敬,可眼中的光芒却很像是天山上刚刚融化的雪水,高洁飘渺,在这遍地黄金的宫廷中,显得甚是疏离,对萧青莲的话像是混不在意。
就这调调,萧青莲就是还有一口气,都不会松口说要将皇位传给他,但是哪一天两腿一蹬归了西,这个江山瞬间就到了他手上。
皇家父子关系,能处到这份上,根本就是一个天才。
凌薇正在心中感慨,萧青莲哈哈笑道:“洛水不过是战时的分界,现时天下太平,要是还以洛水为界,怕是于两国商贸不利。”
凌薇听了,禁不住点头。
重楼微笑道:“对于分界的事,还是交由大臣们来具体商讨为妥。”
凌薇再次点头。
萧初过看着凌薇的样子,忽地笑了。
凌薇瞅着萧初过,也笑了声,自己本来就没有那种和人争辩的能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时候,她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和他萧初过吵架时,因为那时的她会紧紧抓住自己的底线,只要做到不妥协,就算赢。
不过,她似乎也没赢过。
萧青莲余光瞟了一下萧初过和凌薇,和煦地笑道:“陛下说得甚是在理,这本来就是场家宴,纯粹是为了欢迎陛下故地重游。朕近日喜得皇孙,连满月酒都还没来得及办,这趁陛下这次在长安,择日也一并办了。”
凌薇转头看向萧青莲,心里琢磨不透这只老狐狸揣的什么心思。
萧青莲朝凌薇微微点了下头,凌薇也恭敬地欠了欠身。
重楼寡淡地笑了笑,“那恭喜陛下了,不过朕还有国事缠身,要先行回辽东,怕是不能参加陛下小皇孙的满月宴了。”
“既然陛下执意要离去,那朕就不挽留了。”萧青莲客套道,随即朝凌薇道:“小姐是要一起离去还是?”
咳咳,她儿子是他皇孙,他叫她小姐。
“薇薇当然是留下的,安安的满月酒不若免了,等我和薇薇大婚后,办周岁酒。”萧初过欠身道。
望了一眼重楼,呵呵笑道:“两场喜宴,我会派人给陛下送请帖的,陛下要是能抽身前来,初过不甚荣幸。”
萧青莲望着凌薇,等凌薇回话。
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说,也好。
凌薇看了萧初过一眼,温婉一笑道:“安安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和贞王殿下无关,今日,我也会带着安安离去。”
一语满堂惊,不过凌薇只在意萧初过的反应,萧初过看上去却没甚在意,嘴角还挂着轻笑。
凌薇无端有一种挫败感。
只听到萧青莲朗声大笑,“我的这个儿子哟,还没有俘获佳人的心,前途漫漫哟。”
凌薇无语望房顶,萧初过见缝插针道:“儿子谨记父皇教诲。”
这是哪门子的教诲啊?!
所以说,皇帝家的事,甚是麻烦。你说它是国事,皇帝往家事上扯,你说它是家事,皇帝往国事上扯。
凌薇摆明了是想将事情扩大化,将萧初过一军。可依着月盈必亏的道理,事情大了,就是啥事也没有,完全就是小两口闹闹小矛盾。萧初过深明此道,坐等萧青莲将这天大的事春风化雨般地带过了。
国宴结束后,萧初过要送重楼和凌薇回行宫。
凌薇说不了,先回你的王府,将安安抱回来。
出人意料的,萧初过答应了。
重楼皱了皱眉,凌薇心中也有些异样。
到了王府,奶娘说安安还在睡觉,凌薇说无妨,我去抱过来。萧初过说,不急一时。
凌薇撇了撇嘴,就知道有猫腻。
萧初过笑了笑,牵着凌薇的手在府里逛着,这日的天气很好,微风轻拂,阳光恰到好处,满园的花香和草香,看不见水,但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水声。
萧初过无疑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
凌薇正想着,萧初过忽然松开凌薇的手,小心地摘了几根梅花、几根迎春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捧到凌薇面前。
凌薇愣了愣,萧初过挑挑眉:“你看,你长得比花都好看,用花来衬托你,再合适不过。”
凌薇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霞飞双颊。
眼前这个干净纯透的少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饱含期许,似是已经穿透她,望向漫长的后半生,风雨相携,直至永远。
水乡梦软,繁花匝匝,这一望便是一生纠葛,一世情长。
凌薇失神片刻,心中忽然有些害怕,越是美好的东西,于她,越是遥不可及。
凌薇没有接过这束花,微笑着摇了摇头。
萧初过没甚在意,只是笑着挑了挑眉。
凌薇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萧初过眉头挑得更高。
凌薇说:“我不喜欢这种整天生活在算计里的日子,我不知道我和安安跟着你,会遇到怎样的未来。”
萧初过嘴角的笑意止住,凝望着凌薇,道:“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既然不知道,那就将手交给我,我带着你和安安往前走。”
萧初过声音温柔,但却像重锤一般,击中了凌薇最脆弱的神经。
彼年,慕非说“小薇及笄后嫁给我可好?”时,也是这般温柔,彼时的凌薇只顾神伤,而此刻,凌薇却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
没错,绝对是鬼使神差。
萧初过将手中的花放在凌薇手上,一阵风来,花瓣落满裙裳,满身飘香。
凌薇望着萧初过,萧初过忽地将凌薇拉进怀中,低头对着她的唇就吻了上去。
手中花枝啪啪落地。
凌薇措手不及,整个人有些傻眼,脑中唯一想到的便是,光天化日之下......
光天化日之下,她到底被怎样了,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萧初过的唇非常软,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清新凛冽的雪水的感觉非常像。他应该是不擅长接吻的,因为他两次吻她,都只是用唇瓣和她纠缠,一点点厮磨,一点点缠绵,动作轻柔之极,像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容不得丝毫懈怠。
凌薇也没有多少接吻的经验,还不知道怎么换气,时间一久,呼吸就有些急促。可笑的是,她不知道接吻是要闭眼睛的,只怔怔地望着萧初过脸上的纹理,距离这么近,她其实是看不到的,但还是倔强地看着。
萧初过似乎是很享受,凌薇这一刻却木讷到只能感觉到萧初过微颤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眼皮,酥酥/痒痒,有点像安安的小爪子在挠她。
不知过了多久,萧初过终于微微抬起头,离开了凌薇的嘴唇。
她面色通红,嘴唇如被咬了一小口的樱桃,鲜艳欲滴,思维还是有些混乱,只能一边喘着气,一边继续盯着萧初过的脸看。
微风拂过萧初过的额角的发丝,落在凌薇的脸上,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喃:“闭眼。”
还吻上瘾了。
上一世,凌薇听别人说,和喜欢的人接吻会忘掉周遭的一切,即忘情。在哈尔和林也听过王府的丫头私底下羞涩地说,亲嘴的时候会不知年月。
可凌薇因着曾经失明过,耳朵尖得很,除却萧初过低沉的声音,她还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真的是光天化日之下……
重楼愣在原地,进退两难之时,后面风声起,重楼一转身,数支箭全部射在了梅花丛中,梅花飘零而落。
没等重楼拔剑,柳濛的剑已经刺了过来,咣当一声撞在重楼的剑鞘上,剑尖一点,借力卸力,柳濛越过重楼的头顶,一个翻身,剑尖往重楼的身下点去。
重楼急速地旋了几个身,立在梅花枝头,笑道:“你打不过我。”
“未必。”柳濛嗤笑一声,没有理会重楼,向身后飞去,立在一幢石屋前的一尊飞鹤石像上。
重楼有些心惊,暗道不好。
忽地传来石器转动的声音,还没待有所反应,自己已经被箭雨包围。
他刚才经过那个屋子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兵器库建得委实有些讲究,竟然全部用石器打造,没想到是用来布置机关的。
当凌薇挣脱萧初过,飞奔过来的时候,正看到眼前的这幅情形:柳濛立在飞鹤上,衣袂飘飘,就好像要和身下的飞鹤双宿双飞。重楼在不停地旋身,想避开箭雨,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凌薇一怔,转头问萧初过:“一共有多少支箭?”
“一次一千支。”萧初过眯着眼,注视着眼前的阵势。
凌薇冷哼一声,往箭雨中走去,被萧初过一手抓住:“这不是我设下的圈套。”
凌薇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里是你萧初过的地盘,你却说不是你的意思,真正好笑之极。
萧初过说完,也觉得说错了话,眉头微皱。
正待开口,一道剑光亮起。
箭雨已经停歇,重楼背上和左胳膊上各被射中一箭,柳濛正待再次拔剑去打重楼,瞬间,重楼的剑已经架在柳濛的肩上。
重楼满面冰霜地望着柳濛,眼中尽是不屑。
他曾经和柳濛交过手,知道她剑法虽精,速度上,却有所不及。
凌薇慌忙走到重楼面前,稳住重楼,轻声道:“你没事吧?”
重楼望着凌薇,神色莫辩,许久,放下剑,轻声道:“我没事。”
凌薇望向萧初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平静地和萧初过对视。
“妈。”糯糯的声音传来,凌薇转头,正看到小狐狸被一个妇人抱着,两眼晶亮地望着自己。
凌薇已经从刚才的混沌中清醒过来,鼻头有些发酸,过去将安安报过来,对重楼说:“我们走吧。”
萧初过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凌薇,凌薇定定地望着萧初过,萧初过怔了半天,开口道:“你不要走。”
凌薇忽然笑了,“你让我来,不就是为了布置陷阱的么?我在你心中还有其他作用么?”
萧初过定定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其实他是有话说的,他要是真的想算计重楼,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
可他说不出口。此情此景说多了,更显得此地无银。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么坦荡的人,在她面前,就更不是了。
凌薇静静地等着萧初过回话,但萧初过终究没有给他答案。
她将小狐狸往上抱起一点,对萧初过笑道:“谢谢你近来对安安的照顾。”说完转身欲走,袖口被萧初过拉住。
凌薇转身望向他,目光冰冷,整张脸,呈现出一副冷艳的色泽,像只骄傲的孔雀。
萧初过说:“慕瑄还在我这里。”
凌薇呵呵一笑,“你要是想杀他,就算我在这里,你也会要了他的命。更何况——”
凌薇笑得甚是得意,满脸都是笑,直直地将快要落下的泪珠又逼了回去。
“更何况,瑄哥哥此刻应该已经不在王府了。”
凌薇的话音一落下,萧初过紧拽住凌薇的手僵了一僵,却没有松开,依然定定地望着凌薇,脸上丝毫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重楼过来,将小狐狸接过去,小狐狸乖乖地由着重楼抱,小手在重楼脸上乱捏,重楼的面色缓和一些,朝小狐狸微微笑了声。
尽管重楼扯起的笑甚是难看,小狐狸还是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捏着重楼的脸,糯糯地叫着:“爹。”
小狐狸口齿不清,但凌薇还是听出来了,头脑中轰地一声,转头怔怔地望着小狐狸,小狐狸对自己说了什么,丝毫不知,只顾扯着重楼额前的发丝笑。
再转首望向萧初过,那人身形虚晃了下,手缓缓垂下,整个人似被重锤击中命门,瓷玉般的面庞,尽显木讷,所有的神志,瞬间支离破碎。
小狐狸咯咯的笑声如在九重天外,凌薇浑然不闻,整个人入定般石化站立,头顶忽地一声鸟啼,让凌薇惊得浑身冷汗。凌薇猛地从重楼怀中接过小狐狸,扭头就走。
走出去很远,被重楼一把拽住,一副帕子递了过来:“先擦擦吧。”
凌薇木然地接了过去,重楼说:“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回去。”
凌薇惨淡地笑了笑,“我们走吧,是先去沧州吗?”
身后一架马车驶了过来,一看,原来是容若。
重楼说:“先上车吧。”
上了车,重楼问容若:“人救出来了?”
容若木木地看了凌薇半响,点点头道:“贞王府的人没有想到我们会去救人,还比较顺利。”
“已经送出城了?”
“嗯,好劝歹劝,终于说动他先行离去了。”
……
柳濛看着萧初过,好半天,低声唤道:“王爷。”
萧初过还在望着前方石刻的飞鹤,没有说话。
“对不起,王爷,我不该擅作主张,我知道我错了,王爷……”
一贯清冷的柳濛,此刻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萧初过却只充耳不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银龙滚边的紫衣,衬得整个人更加清冷孤傲,看上去比眼前的飞鹤更有仙姿。
“柳濛,我一个人待会儿。”
柳濛点头而去,傍晚的时候,柳濛再次过来,萧初过正躺在石凳上,脸上红彤彤的,天边的彩霞也没有他的脸艳丽。地上扔了好几个酒壶,手中还握了一个,酒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上,酒香氤氲。
“王爷……”柳濛唤了声,却听到萧初过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柳濛一愣,凝神去听,萧初过说:“他也不会为了你……放弃好容易得来的……得来的……半壁江山……江山……”
柳濛在对面的石凳上发了半天呆,忽然笑了声,声音低如鬼魅。
萧初过绵长的呼吸声传来,一看正是好眠,柳濛唤来下人,命令将萧初过抬进屋里,可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他之前没有醉过么?”
所有的下人一起摇头。
“到底醉没醉过?”柳濛问完笑了声,这个问题未免太无聊。
一个丫鬟低声道:“王爷甚少饮酒。”
柳濛摆摆手,道:“还是去拿条毯子过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