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和王婧，开始了“联产承包”的日子。
王、夏两大领导，一时倒也没察觉到什么。特别是夏桂兰，把新来的两个年轻人全添加到“自己人”队伍里，每天都要特别地关照一下。
余悦君趁机提出，能不能给个宿舍床位，下雨阴天临时过夜。他已经了解过，北排教室东把头有个老师宿舍：很小很破的两间屋子，黢黑的墙壁上裂着一指宽的缝子，后面靠着全校唯一的半露天厕所，冬天呼呼地往里灌西北风，夏天就漏雨，成天闻那厕所的臭气。条件确实差了点，所以里面虽也长年摆着几张床几套铺盖，却大多时候都是空着的，通勤的老师没人愿住。但余悦君不嫌弃，有个地方就行。
“自己人”就好办事，夏桂兰立即找总务主任王新安，让他给两位新老师安排床位。
王主任有些犯难：“老师宿舍都占满了，没地方了。”
夏桂兰略一沉吟：“那就那样，把东边实验室的房子腾两间给他们，反正也不用。”她说的实验室是指操场东侧的六七间厢房，因为没什么仪器，房子盖了快十年了也从未“实验”过，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
王新安找了些初一的学生，当天就把“宿舍”拾掇出来了。敞敞亮亮的两个单间，床架床垫都是新的，靠窗还给安了一张橘黄色的漂亮书桌。
校长王显章还在会议室乒乓球台上办公，新来的两个年轻人却分到了单间宿舍，那些分在北宿舍的通勤老师都闻讯来看，艳羡不已。余悦君有些担心政治影响，又说不出地惬意：这地方门朝东对着杨树趟子、围墙、菜地，相对安静，看书躲清闲真是不错；更何况，哪有小伙儿不愿意跟美人做邻居的？
喜欢挨着美人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家在黄原无须住宿的张国栋也流连不去，说是帮老同学搬东西，大多时候都在王婧的房间里擦桌子擦地。中午下班，又去小卖部买了些罐头香肠啤酒拎过来，三个年轻人凑在一块儿吃吃喝喝，倒也其乐融融。
张国栋早来一年，父亲又是中心校的，就讲了好些本乡、本校的政治、人事掌故。说夏桂兰代理校长的时候，曾让孙玉良当教导主任，让范德江当教导干事；再加一个老字号的总务主任王新安，凑成一个四人内阁——大家背地里叫“******”。
谁想又来了个王显章。这四人内阁阁不成了，校长室的四张桌子最终撤走了俩：孙玉良回语文组，继续教课、批作业，当班主任，当他的教研组长；范德江回体美组，继续****的体育老本行。问题是，这当官跟逛窑子抽大烟一样也是有“瘾”的；现在瘾有了，官没了，能不难受？孙玉良一口一个“夏校长”，就是难受啊，难受得要不断暗示大家，他孙玉良，应该是这里的“孙主任”！所以，内阁虽然散了，这“******”倒是“帮”得更紧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像对付前任校长王春江那样，也把王显章架空、挤走，然后重新拼桌子组阁。
余悦君听得心烦，举酒瓶跟张国栋撞了下，带着几分酒意骂人：“操，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帮子穷教书的，也少不了这套玩意儿！这他妈是学校吗？跟衙门有什么区别？”
王婧也举着一个大茶杯附和：“大学的时候，教我们行政管理的一个老师就跟我们说，在咱们瓷器国，到处是衙门，大衙门套着小衙门，嘴巴上、脑子里都是衙门！”
张国栋连打了两个酒嗝，“你们就看吧，咱这个衙门，热闹事还在后头呢！”
热闹事说来就来。这天下午，全体老师在会议室——也就是王显章的校长办公室——开会。老师们陆续到齐，在靠墙的板凳上坐了一圈。教导主任夏桂兰最近肚子疼想下午去医院，听说开会还是坚持出席了。她和总务主任王新安，挨着坐在众板凳之中的两把红色折叠椅上——那是他们两位领导的专座。
校长王显章守着偌大的乒乓球台，几次招呼大家坐到前面来；老师们却都看着夏桂兰和王新安，见两人不动，也都坐着不动。王显章没法，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屋子中间；那情形，不像是组织开会，更像是被围观。
被围观的王校长通知大家，县教委后天要来学校检查工作，要求大家作好准备。又特别强调，各班明天下午停课，班主任组织学生自携工具，在下午放学前把教室以及校园分担区清扫干净。
王显章说完了，程序式地征询大家的意见，又特别问到夏桂兰。要在此前，这位前代校长一定会否定又否定地说上一气；可这回，她只弱弱地问了句，“有必要停课整那么大动静吗？”待王显章把这次来检查评估的领导的档次又描述了一番，她也就不再说话。她的阁僚王新安、孙玉良之流，少了可以附和的话题，也都没多嘴。会开得这么顺畅，王显章很有些意外，他不无疑惑乃至感激地看了夏桂兰一眼，就宣布散会了。
其实，王校长要感激的话，恐怕得感激夏主任的肚子：是剧烈的腹痛痛得她说不了话了，而不是她不想说话；一时沉默，可不代表天下太平。
第二天上午，余悦君上完第二节课回到办公室，另外几位老师也都在，孙玉良就传达“夏校长”的通知：语文组全体老师，下午集中听初二一班和三班的语文课——也就是他孙玉良和余悦君两个人的课。大家一听都愣了。
“下午不是停课打扫卫生吗？”当事人余悦君问。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夏校长的安排，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可是，今天的语文课已经上完了啊。”
“讲下一课，抓紧时间重备一个。下午你第一个讲。这是你的第一次公开课，夏校长可是很器重你的！”
被“器重”的余悦君便不再说什么。屋里的另外几个老师，相互递着眼神，然后一起同情地看着他。
余悦君立即意识到，这又是“夏校长”的小阴谋。语文组共有五位老师，都是班主任，分别是：初一二班，刘淑娴；初一三班，周明；初二一班，孙玉良；初二三班，实际为余悦君；初三一班，王桂芬。下午要是都去听课，那这五个班的卫生恐怕就打扫不成了。检查组明天就要来，明摆着唱对台戏，而他这个新来者首当其冲，被绑到了戏台上！
上课还是打扫卫生呢？余悦君看着咄咄逼人的“孙主任”，心中默默思忖，又是一个两难啊。
孙玉良没想到，余悦君的语文课上得一点都不含糊。此前他也听夏桂兰说过，说是她的得意门生云云，可那都是些政治话语，他也没当真。他确切知道的是，余悦君中师毕业，在草甸当体育老师，在春天的全乡运动会上百米跑得很快，很剽悍。可是，剽悍的体育老师能讲语文吗？
初二三班的“公开课”进行不过十五分钟，他就不得不刮目相看：原来剽悍的体育老师也能上讲台，还能这样文绉绉地引经据典。他身旁，亲临坐镇的夏桂兰满意地微笑着，还歪过头来问他：“怎么样，我这学生？！”孙玉良只能颔首称是。下一节课就轮到他上台，他原计划趁机展示一下，给这新来的年轻人乃至全语文组的老师做一节示范；而现在，他有些后悔备课时的自负与草率了。
孙玉良为体育老师能上语文课而惊讶，却并不知台上那位有多紧张。小余老师紧张，还不是因为有人听课，他的特长是，越有人听课他就越兴奋，发挥得也越好，就像他上场踢球渴望有更多的观众一样。
他所以紧张，是担心校长王显章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和王婧俩擅作主张，“联产承包”，也还一时无事。但在今天，王显章一定会到各班检查，要是发现他在这里顶风上课，讲的还不是政治是语文，那不是要露馅穿帮？因此，讲台上他和学生问答呼应，貌似投入，实际却是心神不定，不时地瞄一眼门外，瞄着有没有王校长。
余悦君运气不错，直到下课，也只看到别班干活的学生在外面忙活。然后轮到孙玉良上讲台，五分钟不到，王显章就出现在了初二一班门口。听课老师们都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没看见王显章。孙玉良看见了，却只是挺了挺胸脯，旁若无人地继续往下演讲。王校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原地转了两圈儿，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下午第二节下课铃响，其他班级都已扫除完毕，纷纷放学了。语文组的老师们仍然不散。夏桂兰捂着肚子指示孙玉良，让学生放学，大家就在初二一班教室里评课。于是，你好我好这好那好，又是半个多钟头。
这个点了还不放人，让大家一块儿陪绑，做得够绝。余悦君心里惴惴的，抬头看看本教研组另外几位班主任——王桂芬、周明、刘淑娴，人家都坦然安坐，侃侃而谈，才不为扫除的事着急呢。真是纳闷儿，难道他们和孙玉良是一道，要不管不顾地跟王显章死磕？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余悦君去教室上课，看到一辆前挡风上置有“茂林教委”字牌的蓝色桑塔纳开进校门。下课回来，轿车就不见了。
余悦君直接回宿舍，从书桌里掏出饭盒要吃饭。9月初的天气还暖和，学校食堂未开，通勤的老师自己带午饭。外面有人敲门，王婧探头进来：“余子，我带了好吃的，到我屋来！”
美人相邀，余悦君不敢怠慢，抓起饭盒跟去了隔壁。王婧竟然带了两个饭盒，盒底盒盖摆了一桌子：红烧鲤鱼，火腿切片，肉炒扁豆，煮鸡蛋，烧馒头片。
“哇，今天什么大喜的日子，这么多好吃的！”
王婧笑了笑，道：“上午校长还找我，说检查组领导来了，让我中午陪着一块儿出去吃饭，我说我肚子疼去不了——俺自己有好吃的呢！”
“领导来了有领导陪，让你去干什么？噢，明白了，他们是要你这个美女作陪呀！”
“哼，今天就别想了。今天是本小姐的生日，得别人陪我才行！”
余悦君鼓眼做个鬼脸，“不早说！那得好好庆祝一下啊。”
“有人陪我过就不错了。”
“下午都没课，喝点儿。”
“我没带酒。”
“你就说吧，想喝什么色儿的？”
“我喝红的。”
“等着！”
余悦君就蹿出了门。透过走廊窗户，王婧看他像只黑色的大鸟一样掠过东边的围墙，没了踪影。
几分钟后，抱了一个方便面纸箱回来，里面装着一瓶本地产的红葡萄酒，两瓶啤酒，还有些花生、鱼片、腌豆腐干之类的东西。余悦君一样样摆到桌上，最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个高脚玻璃杯。
王婧眼睛一亮，“哇！哪儿来这么个东西！”
“跟店老板借的，就这一个！”余悦君说着，跑回自己屋，拿来一个暖瓶、一个大茶杯。倒热水把高脚酒杯洗净，斟上红酒，端到王婧跟前。又启开一瓶啤酒，把那只粗笨的大茶杯倒满。
王婧静静地坐在桌旁，出神地看着余悦君跑前跑后地忙活。直到他举起那只沙沙地溢着啤酒泡沫的茶杯，学着小品里的油腔滑调说：“来，美女，寿星，生日哈就——快乐一个！”她才举起那只高脚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大茶杯一咕咚见底，撂到桌上，王婧的杯子却还举在手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着王婧的纤纤素手和高脚酒杯。那杯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像个硕大的红玛瑙。
王婧捏着这玛瑙，幽幽地一声叹息：“想不到，今年跟我一块儿过生日的会是你，余悦君！”王婧重读名字中的前两个字，可最后那个一带而过的“君”字，却格外显著入耳。
“嗯？”余悦君愣了下，“那以前都是谁陪你过呀？爹妈不算。”
王婧沉默着，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抿抿嘴唇，一字一字道：“郑少军。我原来的男朋友，长得都跟你有点像。”
余悦君心中一动，大笑：“干脆，就叫余悦君算了！”抓起酒瓶给她斟酒，又摇头咋舌道，“可惜是‘原来的’，是过去式，完成式，不好，不好！”忍不住又笑，酒都倒到了王婧手上。
王婧苦笑一声，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又不言语了。
余悦君敛住笑，正色道：“怎么分的？他现在呢？”
“说来真没劲，一点新意都没有。”王婧神色黯然，却别具一种妩媚，举酒跟余悦君碰了下，又一饮而尽。“他是我高中同学、师专同学。大学毕业去了江苏，我俩也就分了。”
“怎么不跟他一块儿去？”
“去不了，他们家办他一个都费劲。”
“那他不走不就完了。”
“谁愿待在咱这破地儿？他要是不走，也就不会是我的‘原’男友了！”
“这故事，确实那个……嗨——”余悦君叹一声，放下了杯子。酒意袭来，莫名地一阵酸楚，也沉默了。
“别光说我。你的，女朋友呢？”王婧两手把玩着那只亮闪闪的高脚杯，反过来盘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