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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见

尽管千山万壑隔开了我们,但不论你飘泊何方,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个珍贵的记忆,一团深深的痛惜……

假如性格是先天的,我怎么一点也不像自己的母亲呢?她是在贫瘠土地上发芽生长的多情的种子,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那枯燥、呆板的父亲。至今,我还记得她在父亲面前那种娇嗔、顺从的样子,有时候像个娇滴滴的女儿,有时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妻。直到父亲去世多年,那种肝胆欲裂的悲痛平息了,而填满她心胸的依然是父亲。一提起父亲,她便坐立不住,不管时间、场合,迫不及待地倾吐一腔的思念。而我,四十岁了,还牢牢地守着静穆、寂寞的心,独身一人。母亲总在我身边唠叨,从二十岁起,叨叨了整整二十年。如今,母亲对我完全绝望了,埋怨、责备,甚至谩骂,好像女大不嫁不仅犯了家规,还触了国法,违了天理,死后非下油锅不可。这不,跟我过不下去了,要吵着回故乡跟小姨一家过日子去。也好,我的假已获准,明天就送她上路。此刻,我们正忙乱地翻箱倒柜收拾行装……“啪”的一声,我碰翻了桌上父亲的小照。母亲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瞟她一眼,仍漫不经心地折叠衣服,慢吞吞地塞进提包。

母亲奔到桌前,扶起相架,用衣袖拭擦一下,咕哝道:“没出息,冰棍!”

“通身是爱情的女人才没出息。”故意的顶撞仿佛成了我们取乐的方式之一。

“没有爱情的人等于死了。”母亲立刻上火了。

“那么,我不曾活过?”我哈哈大笑起来。记得契诃夫说过:男人没有女人做伴侣就愚拙了,女人没有男人做伴侣就怪癖了。当真。灵魂没有眠床又缺少雨露,不仅不能抽芽,变得干枯,而且逐渐硬邦邦了。难怪,我和母亲一碰就响……

突然,邮递员在叫我的名字。信?母亲见我无动于衷,哀叹一声,转身出屋。谁来的信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几乎不跟任何人通信。

“连个寄信人地址也没有,鬼鬼祟祟的。”母亲的好奇心不能满足,怨声怨气地走进屋来。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留着那可贵的童心……

我接过薄薄的信,瞟一眼,往茶几上一丢,管它谁来的!可是,那字迹,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抓起来看看——这字,多么熟悉!快拆开!呵呵,写信的是他——姓江,我的老师。

信很短:

我将到你们县教育局驻勤。没想到,十六年后,当生命的终点已经在望,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我等待着。但愿你还是像过去那么自负,妄为……

我急忙抬头看日历,江老师一个星期后才能到,刚好等我送走母亲回来。这信,短短几行,平淡的字里行间,却溢出一种不平淡的心情。看了一遍两遍……我仿佛又看到老师苍白的面容,听见他呆板地照本宣科的声音,感到那压抑的灵魂的叹息……母亲故意大声干咳,意在吸引我的注意……十六年了,特别是经过了那个“十年”,江老师变成什么样子了?多大年纪了?算算看——母亲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夺去了信,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终于召回你的魂了!谁来的信?”她极为严肃地问。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你会为一个老人丧魂失魄?”又一个带着偏见的问题。

我冷眼望着她:“他可悲的命运使我激动。”一缕淡淡的悲哀从心中升起来,溢到房间里。

母亲受我情绪的影响,沉吟着,片刻,问:“他真是个老头?”

“这儿,”我指着信,“他说他生命的终点已经在望了。”

母亲沉默了,不安地看着我。

汽车在陡峭的山路上爬行。刚下过雨,山路泥泞。车不时打滑,驾驶员大声抱怨着。

烟雨迷濛的丛林,神秘地簌簌作响;凉飕飕的风灌满整个车厢;前排的大嫂竖起了衣领。侧视镜里,山、树、小草匆匆闪进来,倏忽晃出镜去。从窗口低头俯视,一溜“之”字的路,直插进烟雾笼罩的深涧里……母亲向驾驶员打听山路的险情。我心里压着那封短柬,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惆怅。汽车拐弯太急,我的头碰响了车窗,惹起满车的笑声。我知道,这条山路坎坷,因为走过几次了。人生的旅途呢?恰如这山路般坎坷么?

“一般来讲,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但是,在阶级社会里,一切都打上了阶级的烙印,那么,对于具体的语言成分也要进行具体分析……”江老师穿着一件长衫,在讲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讲,语气游移不定,“比如,词,是由声音和意义结合组成的。声音是外壳,词义是巩固在外壳里的意义。词义是有、有阶级性的……”

课堂上响起蜂子朝王般的“嗡嗡”声。

“有问题吗?”江老师急切地问。见我举手,朝我点点头。

“请问,‘坎坷’这个词的词义是哪个阶级的?”

“坐下。”江老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见我不满意地嘀嘀咕咕着,他突然慌乱起来,他用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坎。”有个男生代我回答。

我又站起身来。

“唔。坎坷的坎?这个坎字,还有一种解释,它是八卦之一,代表水,它的符号是这样的——”江老师在黑板上很认真地画了一个“?瘙椾”的符号。

哄堂大笑。

江老师握粉笔写字的手没放下,电影定格似的,一动不动。背佝偻着,肩特别狭窄,并且微微起伏着……猛然间,他转过身,瞥我一眼,抬头望着天花板说:“你坐下,方坎。”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固执地站着,用挑战的口气说话,“照我的理解,词义是没有阶段性的,否则,不能作为工具。”

他惊奇地扬了扬眉毛,立刻垂下眼皮,抬起左手——表链有点长,表滑到手背上了——示意我坐下,然后用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口气严肃地说:“多读些书,大学生跟中学生不同了,主要靠自己钻……当然,如果我讲课有错误,大家还可以批判。”

寂静。

窗口飞进来一只蜜蜂,嗡嗡声之响,宛如下课铃声……

说“还可以批判”,为什么“还”?我正疑惑不解,坐在我背后的一个五九级留级的女生把嘴送到我耳边悄声说:“去年教改中他挨了批判,这本学生撰写的讲义是教改的成果,他岂敢不照本宣科?”

这么说,他是出于无奈?这是口是心非!是在糊弄我们新毛头!我气愤地向他瞪眼,却见他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翻弄讲义,狼狈得缩颈蜷背,仿佛人也矮了一截……

汽车停在山垭口,驾驶员提着桶找水去了。

我随大家下车,盲目地跟在母亲身后。

深秋。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带着醉人的气息。

雨后蓝天明净。远处,几朵白云绕着山头,静静地飘着;近处,是郁郁葱葱的丛林,深绿中泛起红橙,重彩油画般鲜艳、明丽,挂着晶亮的雨水,湿漉漉的,像颜料未干。我走走停停,一棵光秃秃的树,高高耸立在侧面。树叶全掉光了,枯枝丫上吊着沉甸甸的绯红的小果子。母亲把一串红果子递到我手中:“快尝,酸的。”一个小伙子坐在树枝丫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一面丢给下面的旅人们。这是什么果子?虽然小,却鲜红、晶莹,咦,把它带回去,给江老师,他一定会惊叹:这红果子呀,红玛瑙般红得透明!他喜爱红玛瑙红得透明。我第一次听见他说到它,是在读二年级的时候……

暮春的早晨。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校园,迟开的月季、石竹,带露的樱花、紫荆在金灿灿的晨曦中闪着奇异的彩色的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我踏碎朝露,在园中早读。刚抬头,看见江老师腋下夹着书,一步一踱走进校园来。听说他四十出头,可那满嘴的胡髭,把脸衬得灰扑扑的,显得十分苍老。他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等他走近了,我满心羞愧地向他鞠躬说:“老师,这次我没考好……”

他站定,好一阵才认出我:“你——什么坎——”他为说不出我的名字抱歉地一笑。

“方坎。”我不高兴了,“老师,我是你的科代表呢!”

“唔,唔!”他连连点头,“你说什么,你没考好?”

“才八十八分,全班第三了!”我哭丧着脸说,叹了一口气。

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在笑我争分的幼稚么?他想说什么,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毫不经意地说:“没关系,期末考一百分!”

我撇撇嘴,把头一偏:“不,我要考一百零二!”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由惊异变得惊恐,进而连连摇头摆手,诚惶诚恐地说,“不,我绝不是纵容你争分,我的意思当然是不能走白专道路的……真的,我——”

我的自尊心受到一击,这么不相信人?我挑战地昂起头,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不信,等着看嘛!”说完,转身走开。

“等等!”江老师赶上我,谦卑地笑笑,“要又红又专。首先是红,然后是专,政治上红的人,当然懂得发愤专——”他唯恐说错搅混,说到这儿,仔细咀嚼一下自己的话,觉得基本满意了,才如释重负地对我点点头,“对的。这样,我就要用红笔圈分,用红玛瑙那样的红,红得透明的红……”恐惧瞬息转为一种隐秘的快乐,一种压抑的期望,“我会为你们的成绩高兴的……”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学生的成绩是老师教育的结果。”我真诚而快乐。

“不,不能完全那么说!”江老师也是真诚而快乐,“我是旧社会过来的,过去受资产阶级教育,应该加强思想改造,脱胎换骨……”他说得很自然,很流利,这种悔过发自内心,并且已经成了习惯。

是“吾日三省吾身”么?不知怎么搞的,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愁闷,仿佛心悬吊着在七上八下,若有所失。

我这是怎么了?往事就那么值得回忆吗?而且,是一些多么微不足道的琐事啊!母亲扭住我的胳膊上车了。太挤,她踩了我一脚,惴惴不安地搂搂我的腰,悄声说:“你有心事。”见我不做声,紧皱着脸又说,“唉,到人世上来走了一遭,还不懂得生活的滋味,等于白活了。”

“我们的音调太不相干了!”我朝母亲淡淡一笑,调开脸,把那一枝“红玛瑙”插在车窗上,立刻闭上了眼睛。像命运是不可逆转的一样,往事又顽固地爬上心头。时光的连续有时会中断,而往事却超越年月,有机地相接了……

一座旧式的四合院。

角落里关着门窗的房间。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门“嘎吱”一声,日光翻滚着涌进幽暗的屋里。窗旁立着一截三尺长的竹竿,我顺手将它撑开窗户,整个房间顿时明亮了。北墙和西墙是拔地而起、直顶着天花板的书架,简直是书的海洋。那无数夹在书页中露出小半截的白纸条是海洋中星罗棋布的岛屿。靠东墙窗下的大书桌上,一大沓手稿零乱地堆放着,这是江老师有关语言学问题的研究文章吗?我随手一翻,竟是他对自己违心讲课的陈述。他谈到对教改运动的成果应该维护,但为人师表,却不能在科学是非问题上保持沉默。他从一些基本概念着手,论证了作为工具的语言,没有阶级性……这个江老师,是个做学问的人呢!一瞬间,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起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是多么的微妙!往往一句话、一蹙额、一张笑脸、一个眼色就够人厌恶一辈子;而有时候却恰似相反,像这么几行字,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江老师的形象注入我的心里……桌上一个精致的玻璃缸吸引了我,红的、透明的、红白相间的雨花石大大小小装满一缸,红的居多,起眼一看,红彤彤的,把旁边的座钟也映红了。那座钟,不到一尺高,样式却非同一般,旋转式的钟摆上,两个赤身裸体、长着翅膀的安琪儿,互相追逐着……灰蒙蒙的阳光从老式窗口伸进来,抚摸着这两张纯洁、烂漫的脸。一丝淡淡的愁绪从我心中掠过,一闪即逝了。我在桌前的藤椅上缓缓坐下,这才看到南墙:门的上方赫然挂着一张四开的自画像。江老师用最洗练的线条勾勒五官,现出一张普通端正的脸:浓密的唇髭上,是笔挺的鼻梁,上眼皮微微启开,目光平视,神情凝重、深沉,仿佛充满殉道者对牺牲的向往和对苦难的追求。

自画像旁边,挂着一幅大海日出的画,是老师过去的习作。他力图表现大海日出时瞬息万变的色彩:遥远的天际,橙黄、淡紫、艳红中喷射出千万道赤金的光束,海面上是闪烁的赤金般的绸缎,辉煌灿烂……我仿佛感到了光束的移动,听到了海风的萧萧。可惜,色彩过分浓重,格调不够朴实……画框陈旧发黑了,而画面色彩十分鲜艳,莫非新近涂抹过?他对大海这么一往情深?

不知什么时候,江老师进屋来了,他站在桌前,万分惊讶地打量着我。

“我自己闯进来了。”我站起身。见他那么意外的样子,我反而自如了,“老师,我给你屋子带来了光线和生气。”我嘻嘻一笑,立即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你心目中的海如此美好,我猜想欢乐之神当年一定是十分宠幸你的。”

他侧身看画,神情专注,目不转睛:“是十多年前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知识分子,狂热得近乎浅薄……”他转向我笑笑,“那时候,我可没你们现在成熟。去年暑假,我重新整理了一遍,想表现得更丰富、更昂扬、更有激情些……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令人满意。你仔细看看,它是否还是流露出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也许……”

“老师,”我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总是不敢相信自己?你看,本来好好的一幅画,就因为你缺乏自信,格外赔着小心,结果反而过分矫饰、华丽了……”

“真的吗?”他困窘地眯缝着眼睛,倒退几步,端详着画面,“唔,你的话有道理。不过,要表现那么丰富多彩的生活……”

“是呀,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是日子是彼此不同的,有的朝气蓬勃,有的染上了疾病,有的又可能在和疾病抗争……”虽然我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并没有真正认识生活,但我却正处在妄狂得急于驾驶生活的年龄,我煞有介事地把话引进一个“哲学”的领域,“老师,别那么战战兢兢的!”

老师凝视着我,良久不语。

他是不是被我的话吓住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是书上这么说的……”

他开心地笑了,真挚而又意味深长地说:“真羡慕你们!”接着,像想起了什么,忙问,“找我有事吗?”

“没有。纯粹是出于——出于好奇!”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唐突了,明明是来拿复习提纲的嘛!

“那么,我是周口店的化石啰!”老师微微弓弓腰,做了一个礼节性的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在书架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子里只有两个坐处。一张藤椅——摆在桌前,写字、画画用的,我坐着;一张沙发,摆在书架旁,看书、休息用的,他坐着。原来,老师过着严格的蜗居生活,根本不欢迎客人。沉闷、压抑、不自在的气氛,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的感受,窘迫地斜睨我一眼,垂下了眼皮。

我欠欠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重重地呼出这口气的同时,不知深浅地说:“老师,我总觉得——觉得你的眼睛里藏着痛苦……”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沉默。

一股寒流浸入屋子,淹没了我们。我那无拘无束的天性受到袭击,禁不住长叹一声……

老师抬起眼皮,又艰难地垂下去,这一启一阖,仿佛蕴含着半生沧桑……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个近乎老人的孤寂的笑,喃喃自语般说:“这正是生命的标志。”

急刹车。我的头险些又撞上了。

母亲拉拉我:“终点到了。”

终点?旅途有终点,而生命是没有穷尽的,生命将一代一代地延续。

“坎儿!”母亲亲热地唤我,“别总抿着嘴,这是回到自己的故乡呵!”

提包并不重,可是母亲不断地唤我慢些走。我知道,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激起她亲切的联想和柔情。

“黄桷树还在,依旧那么茂盛!当年我上学必须从这里走过……”母亲兴奋而活泼,“快看,码头重修过了!早先那儿有条大家踩出来的路,那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我跟你爸爸就是从那条路走到河边的,我滑了两步,幸亏你大舅扶了我一把。”她陶醉地吁了一声,“上了船,我就永远地走了!”

“走?”这些往事,母亲说过一万次,我都听腻了,“明明是私奔!”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她是中学生,父亲教她们的国文。两人相爱了。这种事,我们偏僻的小县城哪里容得!外祖父认为有辱诗礼传家的斯文,不容母亲继续读书了。结果,逼得她跟父亲逃出了县城。“那时候,你们真浪漫,也不想想那满城的风雨!”我笑起来。

“我们以后,县城里还跑过三对。不向命运挑战,哪能有称心的爱人?哪能进省城的大学深造?”母亲悄悄瞟我一眼,每当她谈起这些,总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表现出一种为我焦虑的忡忡忧心。我照例跟她捣蛋,故意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一辆日野卡车满载而过,卷起一大团尘烟,我们只得停下来,捂着脸。

“你的那位老师——我从没听你说起过。”一起步,母亲又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好奇心太强,强得总在窥测人家的隐秘,“我看得出来,这一路,他总是跟着你。你说,他的命运怎么可悲……”

我很坦然,一副客观冷静分析的样子:“他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一个历次运动的‘运动员’,虽然帽子只在他头上晃了晃,并未戴上去。他高尚而又懦弱,高尚得不考虑自己,懦弱得不敢正视自己;他自尊而又自卑,自尊得神经过敏,自卑得鄙视自己。”

“他的家庭怎么样?”母亲不听抽象的评价,刨根究底了。

“他的家庭?”我苦笑一下,“听说是长子,家里让他高攀了一门亲事,七七事变后,不让他在省城上学,招回家完婚。但新婚那天,新娘跟自己的情人跑了。女方仗着有钱有势,硬让他闭声闭气,守了一年活寡,再履行一个‘离婚’手续。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受不了如此打击,从此闭门不纳,羞于再婚。直到抗战胜利后,他继续上完大学,并受母校之聘,留校任教。前不久,听老同学说,他至今仍孑然一身……唉,那个求得解放的女子坑了他……”

“胡说!”母亲激愤起来,“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谁让他戴着长枷重锁了?幸亏那女子有勇气,否则也要做无谓的牺牲了。”

我无可奈何地瞅母亲一眼,她的话,又是对的!1956年她就病休回家了,隐居、冬眠般的生活虽然给脸面上增添了皱纹,但却保留了心灵的青春。像那棵黄桷树,年年都要换一身新绿的外衣,在老态中永葆青春。而我因命运多舛,竟像盆景里的小树,虽年轻,却在不能昌盛中衰老了。

“你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我比你衰老……”又一辆日野轰隆隆开过去,吞没了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再说了一遍。

“我是五四运动那年出生的。”母亲笑嘻嘻地说。意在炫耀新思潮对自己的影响。

“照你的意思,我是辛亥革命前的人了?”我想起江老师,他虽和母亲同时代,却该算戊戌变法前的人。

母亲收敛了笑容,扳着我的肩头,脸对着我——鼻息直扑我的脸——痛心地摇晃着头:“对个人苦难过分敏感的人是极端自私的人。宽厚些,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你不该,不该呵!”

我独自踏上归途,没有母亲同行,旅途显得更加漫长了。前排坐着一对小夫妻,那亲昵劲儿,简直令人“不忍卒睹”。我紧闭上眼睛。谁拧开了半导体收音机?苏小明甜润、质朴的嗓音在唱:“海风把战舰轻轻地摇……”

海是迷人的。可我至今不曾见过海。岁月的变迁吞蚀了我对大海的向往,那种青年人如痴如醉的迷恋之情,早已风化、剥落,散作粉尘了。然而记忆的长风却吹醒了沉睡多年的感情。谁说我没见过海?江老师把我带到他自己的海上。整整十六年(包括灾难深重的十年)过去了,却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那是个初夏的夜……

柔和的夜色在香气四溢的校园中弥漫着。从教室返回宿舍的路上,我与江老师邂逅了。我刚刚读完普希金的《致大海》,心里还翻着海的巨浪,记起他墙上那张表现大海日出的画,忍不住问:“老师,你特别喜欢大海,是吗?”

“你呢?”永远平淡的语调。

“我没见过大海。可是,从童年起,我心目中就树起大海的形象。”

“童年?是么?”并不需要回答的问话。

我的话开了头,也就憋不住了。我只顾兴奋地往下说:“听妈妈讲的故事,自己读过的童话,海,是一个神秘的天地,把英雄、美人,以及他们的种种遭遇融化进去,使我无限向往,仿佛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了它的形象。”

黑暗中,我感到江老师放慢的脚步和他欣喜的一瞥。我的热情开始涨潮,我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我心目中的海:蓝得像矢车菊的花瓣,深得探不到底,那儿有珊瑚砌成的海王宫殿,住着美丽的海王公主和会说话的小金鱼……海岸上伫立着诗人,蔚蓝色的浪涛在他脚下翻滚,海风在呼啸,淡蓝色的云雾里,一叶孤帆闪耀着白光……

“我却偏爱恰尔德·哈洛尔德。”老师被我引用的海牵动,情不自禁地接过了话头,“他漂游在海上。那海具有莫大的威严和不竭的青春:重炮、巨舰、坚不可摧的城堡、妄自尊大的帝王……统统像玩具、像雪片融进了滚滚的波涛。岁月改变了一切,却不能在大海苍翠的颜面上刻下皱纹,海永远在那里咆哮、奔腾,和开天辟地时一模一样。”

沉默。

繁星、灯火和黑夜拥抱着的一切,全都沉浸在海的涛声中了……熄灯的铃声也被心中的涛声淹没了。

突然,我觉得好笑:“老师,我们都在纸上谈兵!”

“什么纸上谈兵!我在海边住过一阵!”嗬,多么自负的声音。老师仿佛要钻出自己的蜗壳了!

看到他心灵的大门启开一道缝隙,我立刻热烈地怂恿:“我真想知道老师你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

老师被海牵引着,动了感情,于是慢慢地展开了记忆的画卷:“最初那一刹那间的心情,如今已无法回味了。只记得第一个印象是惊呼:海怎么这样大呀!在我们民族的语言里,海与大几乎是同义词。人们不是把‘大碗’叫做‘海碗’,把‘大椒’叫做‘海椒’,称‘大量’为‘海量’,称‘大度’为‘海涵’吗?不过,照我看,海之大,并非人们想象中的大,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或者说是无限大吧。虽然这‘无限’二字未必科学。”

“老师在给我上课啦?”我失声笑起来。

江老师自己也笑了。不过,思路和谈锋没有中断,他兴致更高地越过那些逝去的光阴,仍然回到大海边去了:“像你说的,海是神秘的。海具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魔力,见到它我心胸豁然开朗,精神突然振奋……仿佛才懂得了何谓海阔天空,才体味到生命力的旺盛。沉浸在微醺之中,感到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几乎听见了自身脉搏的跳动,体验了力在向外扩张的滋味。我真像着了魔似的,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甩掉了鞋袜,来不及挽起裤筒,在棉垫似的沙滩上跳呀,翻呀,滚呀……一会儿,沿着深褐色的沙岸潮印,嘻嘻哈哈追逐癫狂的浪花,任清凉的水溅满全身;一会儿,向着逗弄浪潮的海鸥大声吆喝,纵情欢呼;一会儿,俯身在五光十色的海贝的滩头搜奇寻宝……千万条银龙跃进碧海,追赶着、呼啸着、奔腾着横扑过来,倘若能纵身跨上银龙,到无涯的大洋世界去遨游一番,那该是多么惬意呵……”

“老师,你最爱海的什么?或者说,你认为海的本质是什么?”我急于从老师五彩斑斓的海中抓住要点,没遮没拦地提出这个问题,打断了老师的思路。

江老师俯首略一停顿,然后仰天一声感叹,兴味盎然地说:“海是变幻无穷、难以捉摸的。不过,它从不屑于隐瞒自己,喜怒哀乐总是溢于言表,绝不压抑自己、矫揉造作。我爱海的勇敢与坦率……”

教学楼上一盏盏的灯熄灭了。我们则还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共鸣中,沿着花园的小径转着圈,周而复始,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缓缓地走了长长一段路,怎么没下文了?“往下说呀,老师。”

“没有了!”好沉闷的回答呀!

我侧目一看,老师已垂下眼皮,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是哪根神经被牵动了呢?不过,他当年那年轻生命的朝气与心灵的坦白使我大为震惊,脑子被一个固执的念头左右着,脱口而出:“那时候,你真年轻!老师,其实你是年轻过的!”

“真的吗?”仿佛我的话使他受宠若惊,脸上掠过一道可怜巴巴的笑意。接着,他一摇晃,是战栗?怔怔站定,说,“年轻过?也许。而现在,老了,老了!”他望着我,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

“不!不是老!”我心里一热,竟冒昧地说,“而是,而是你自己心里压着一种自卑……”

“你说得对。”这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一想起自己我就苦恼,做梦都想着要脱胎换骨。”

“为什么这么自卑呢?”他自卑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我大惑不解,“你不是很好一个人吗?应该理直气壮地生活,应该堂堂正正地教书,应该像你心目中的海——不隐瞒自己,不压抑自己……”我发觉自己像在念一出悲剧的台词!一跑神儿,下面的台词全忘了。换了一口气,我恹恹不乐地说:“老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我也反复自问过,始终没有答案。”老师忧郁地说,“是高尔基还是契诃夫,记不清是谁说过:当一个人爱鱼跃的时候,他就是个诗人;等他知道鱼之爱跃水,不过是弱者被强者追逐时的逃遁,他就是思想家;可是等到他懂得这种追逐有何意义、有何功用和结果时,他于是就像小孩子般傻起来。这就是说,他愈思想得多,他愈不能懂得清楚。所以,我自己也懒得寻求答案了。”话音刚落,他大吃一惊,倒退一步,“什么……”用手捂住嘴,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悔恨中,“刚才我说了些什么?那是一种没落的悲观消极情绪,简直极不应该有的呀!”他凄然微笑一下,“方坎,你是我的科代表,我们接触的机会比其他同学多些,也熟悉些,以后,你要督促我,特别是对我的一些非无产阶级思想……唉,思想改造真是一个又长期又艰苦的过程呀……”语气是那么诚恳,近乎圣徒虔诚的忏悔。

“……”我瞠目结舌。思想改造对每个人都是必要的,可也犯不着背负这么沉重的压力呀!

“该回去了,夜深了。”江老师独自走了。

佝偻的脊背,狭窄的垂肩在夜色中蹒跚着,晚风拖着夜的帷幔,渐渐地遮没了江老师。

我伫立着,思索着他心灵的最深处。不能像大海那样勇敢而坦率是痛苦的,但若要背离自觉有过、自我抑制、悔过服罪等等习惯,对他则更是一种精神折磨。

这,这是一种何等畸形的悲剧性格呀!

汽车在山腰的一个幺店子小憩。

幺店子门口的石碓窝上坐着一个老头。洗得发白的粗蓝布夹衣上,罩着青棉背心。他拿开叼着的烟杆,在鞋底上不停地敲着,抖掉烟灰。我不想进幺店子寻吃,却无聊地蹲在路边寻小石头。心里沉甸甸的,一个悠长而遥远的声音还飘忽在耳边,那是江老师对大海的呼唤……

“同志,不要捡那个。”碓窝上坐着的老人惊风火扯地吼。我不得不拿出刚放进衣袋里的小石头,这是什么宝贝,不能捡?

“这儿,幺店子背后是黑瓮潭,那里的石头才安逸,圆滚滚、白生生的。”老头是一番好意。他告诉我,传说潭里有一对能抗旱防涝的金鸭儿,很多人不远千里来这儿寻找金鸭儿,葬身在黑瓮潭里,白骨变成了潭边的白石……好一个执著追求而丧生的传说!不过,老大爷的热情,像这山里的风一样清新、爽意。我谢过他,便独自绕到幺店子背后去了。

咦,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冷清清,凉飕飕,两个石山靠得很近,终年不见阳光,到处铺着墨绿色的苔藓。一座简易的小石桥横在两山之间,石墩泛着青绿,桥下的水绿得发黑,深不可测,真是名副其实的黑瓮潭哪!潭边白石一片,白得耀眼。这么多的白骨?如此悲壮,准是哪个文人编撰的蛊惑人心的传说。不过,当我捡起第一颗白生生的石头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石子雪白,形状滚圆,放在老师那些红玛瑙般红彤彤的雨花石中间一定美极了!我兴奋地捡起来,一颗、两颗。为金鸭儿丧生的人真勇敢!三颗、四颗。汽车喇叭响了,还捡一颗。喇叭在催了,再捡一颗,最后一颗……人们早已上车坐稳,汽车周围站满了老乡,全都在打量我。是怕我逮走了黑瓮潭的金鸭儿么?我正要笑,有个老乡却先笑了:“我以为捡个什么子稀奇!”

“石头!”不知谁这么揶揄地一喊,车上车下的人都笑了,我自己也开心地笑了。

汽车在下山,我心里有一种悬吊吊往下落的感觉。

山抛在身后了,树抛在身后了,光阴也抛在身后了。可是,往事躲在大脑的沟壑里,谁胆敢抛掉它!此刻,我仿佛又看见了江老师那张苦笑着的脸……十六年了,特别是在那些被剪掉头发、陪“走资派”挨斗,关进“牛棚”的日子里,他那惋惜、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苦笑,他那句沉重的“要爱护自己的翅膀”的忠告时刻令我心悸。由于不听忠告,我未丰的羽翼就受到戕害了。唉,不堪回首的往事呵!

我回宿舍的时候,已经熄灯了。同屋的人大概睡着了吧,我轻手轻脚上了床。突然,躺在床上的姑娘们嘻嘻笑起来,我立刻敏感到刚才——我进屋之前,她们一定在议论我,正要发问,下铺的人抬腿踢踢我的铺板:“喂,坦白交代,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有去呀!”我不喜欢浅薄的好奇心,那是愚蠢的表现。

“嘻嘻!”一串好烦人的讪笑呀!“不老实呵!”下铺的人续续踢我的铺板。

“除了上教室还能上哪儿?”我没好气了。

“上花园呀!”

“海阔天空啦!”

“讲师的工资高……”简直莫名其妙!连篇累牍的谬论把我搅昏了。

“听说你拼命地追呀,追,追个江老头!”

“东选、西选,选个漏灯盏!”

“你们哪,都不识古董!”下铺大笑,笑得床直摇晃……

对门寝室的人在打门,制止如此放肆的喧哗了。

天啦!为什么要这样歪曲人呢?是偏见还是习惯?是简单的愚昧还是叵测的恶意?人与人为什么这么隔膜?从哪个朝代开始的?“可耻的谣言!”我狠狠地骂了一声便咬紧嘴唇,不愿搭话,不屑于搭话!

屋里沉寂了,不到五分钟,传来均匀的鼾声和低沉的呓语。

我没有一丝睡意,两眼紧盯着窗外的天空,黑黢黢的夜空像块丝绒窗帘挂在窗上,稀疏的星星是窗帘上的破洞。蚊虫那嗡嗡的叫唤,掺和着夏夜各种虫鸣,简直震耳欲聋。是谁赞美过“夏夜优美的合唱”,见鬼,那是什么合唱?明明是虫儿们求偶的呼唤。拼命、拼命追江——用得着拼命?无稽之谈!舆论杀人,是吗?舆论能杀我?我不信!

江老师锁抽屉了,我立即走进办公室。几双异样的目光,格外可憎。“江老师,校门口有人找你。”我把握不住自己,声音一定很高,江老师都有点纳闷了。我降低音调,“我带你去。”我才不在乎这种自告奋勇受不受欢迎,胸有成竹地按我的“计划”行事。

成群结串的人,像潮水般涌进校园的中心大道,奔向食堂。我带着江老师经过这条路,走向校门,像两叶扁舟,逆潮流而行,妙极了!我做出格外兴致勃勃的样子,不断找话跟老师讲,他含糊地点头,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大惑不解地摇头,总之,他不懂我说些什么。而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讲什么、在讲什么。只觉得那一道道好奇、怀疑、轻视的眼光,利箭般射向我。我虽浑身不自在,但能报之以恶意嘲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校门到了,终于!

江老师翘首张望……

“别望了。根本没人找你。”我很平静。

他困惑地倒退一步,张开嘴,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

“这是一种挑战。”我得意地挥挥手。

两个落在最后,正向食堂发起冲锋的男生——恰好是我们系的——从我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故意敲响了饭碗,两张诡秘的笑脸激怒了我,我控制不住地喊道:“老师,有人说我在拼命追你!”说完,仰起脸,夸张地哈哈大笑。

江老师惊骇得一颤,难过地垂下眼皮,不知所措地木然呆立。我不忍心看他,抬起眼睛望天。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架,还是春天留在那儿的,没有纸骸,只有一丝儿线线在飘摇,架子也开始散脱了。一只麻雀扑在上面,歇歇脚,又飞走了。

“老师,让你受委屈了。”我万分懊悔,“真对不起……再见!”

“方坎。”犹豫的喊声,我默默回过头,“要防着……防暗箭——”

“我值得谁这么在意瞄准?”

“坏就坏在没有一个确定的谁。”

“我才不在乎舆论和偏见呢。”

“你有值得羡慕的信心和勇气,我有不算贫乏的见识和体验!”江老师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说话,人都变得粗壮、精神些了。

不过,我太自负,听不进任何忠告。“谢谢!”我声音极低,语气冷淡。

老师忧心忡忡地朝我苦笑。“要爱护自己的翅膀。”他嗫嚅着,惋惜、痛心而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独自走了。

此刻,他竟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得失,甚至也不透露自己为此而受到的谴责或打击。一个真正的好人!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激动——有对他的崇敬,也有对他的同情。

可惜,江老师并不配合我的“挑战”。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我几乎看不见江老师,即使看见了,他也是老远就躲开了。

有一次,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我又碰上了他,因为离得太近,躲不开了。顿时,他脸涨得通红,匆匆投来一瞥,但眼色异常陌生。出于自尊,在以后的每次相遇中,我总是昂首而过,或是对他这种懦弱报以轻蔑的冷笑,或是故意投去怜悯的眼神……然而,我却感到了异常的痛苦,越是见不到他,越是想见到他;离开他越远,走近他的愿望越强。束缚的结果,使人产生了幻想。本来很自然的师生关系,仿佛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疏远反而缩短了我们的距离。

我不能忍受这种违心的造作。终于,有一天,我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老师,为什么我们要成为路人呢?我,我不理解……”

江老师默默地站着。我敢肯定,他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失措,甚至也不觉得意外,那没有表情的表情告诉我,我的行为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期待之中。他只是有点狼狈地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手表。片刻,他抬起哀愁的眼睛,凝视着我。一个亲切的眼色停留了瞬间,他又垂下眼皮,一声压抑的叹息之后,脸上布满苦笑:“你呀,永远不可能理解……”声音是那么悲怆而遥远。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夕阳眷恋着白昼追逐到西山背后去了。一抹余晖照在司机身上,勾画出他年轻壮实的身影。他扬扬头,甩开额前一绺金红中显得似乎透明的头发,用很重的川南口音说:“大家克服一下,今晚歇王场,明天一早赶回县城。”

汽车赶早出发了。

天,漆黑如墨。

车灯像两柄利剑,劈开笼罩路面的黑暗。借着灯光,只见缕缕的“烟”从地里冒起,慢慢向公路滚动,冉冉升腾。渐渐地、渐渐地几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浓雾像舞台上滚动的硝烟弥漫在整个剧场空间。我的心也随着坠入了雾沉沉的深渊,人生舞台上的硝烟,夹带着刺鼻的火药味,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没能展翅飞翔,却折断了翅膀。“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乱谈恋爱”的暗箭落到背心上,加之负责分管我的人对这类事特别敏感又有特殊兴趣,于是,我被“发配沧州”了。

离开学校那天,天上也下着雾——应该说地上正升起雾。第一次承受人生的挫折,对眼前的苦难缺乏认识,对将产生的连锁反应更毫无估计,稚嫩的心并不特别沉重。还没领略一下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却已为它付出了代价!它究竟是什么?是一时的欺罔还是永久的信仰?记得是哪本书这么矛盾地谈情说爱过?管他是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发誓潜心于事业,永远不让自己身陷爱情的囹圄……没想到,这个誓言竟预定了我的终生!并且,是在一个昏暗的雾蒙蒙的早晨。

两个默默为我送行的同学轻轻哼起了《老人河》。忧郁得多么不是时候呵!

“这不是我的旋律!”我自负地喊。

他俩诧异地望着我:“什么才是你的?”

我心一热,《渴望春天》涌上心头。这才是我心中的主题,是每时每刻拨动我心弦的旋律。可惜,莫扎特三十五岁就死了。如今,维也纳的中央名人公墓里没有他的卧床,连旁边累累荒冢中也寻觅不到他的葬身之地。我还没来得及成人,我绝不甘心夭折!可是,世上,没有比对心灵的损害更残酷的了!特别是稚嫩的心灵,那简直是最柔弱的器官,过早的冷酷和冤屈会使它残废的。

当汽车开始发动的时候,透过车窗,我陡然震惊。不远处,蒙蒙浓雾中,突兀地站着江老师!他佝偻着背,蜷缩着窄窄的垂肩,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那头发——我看见那头发正一丝一丝地变白。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热烈情绪冲击着我,我要告诉他:毒箭只能射中软弱的人,岁月会精确地测定出人的质地;我要请他原谅,我的那些恶作剧纯粹出于无意识的任性;我还要对他说,我会永远尊敬他,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我希望他像他心目中的大海……想说的话多极了,全都堵在喉头,等我把头伸出窗口,终于出声的时候,却只冲出一句话:“我不相信命——”

江老师因为被我发现而局促不安,尴尬地呆呆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右手接二连三转动左腕上的表——终于,他勇敢地仰起冷冰冰的脸,但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那眼光,像清澈碧绿的高山湖水(悄悄藏在深山里的高山湖水!),平静的外表下,闪射着含蓄而深沉的热情!他举起左手向我挥挥,鼓足勇气张开口要说什么,也许是一句与命运攸关的话,莫不是话太脆弱,被雾隔开,风一吹就散了?他慢慢放下手,什么也没有说。

汽车启动了。一种揪心的惆怅攫住了我,我的腿发颤了,眼睛潮湿了,心沉重地晃荡着,像一个永不停息的钟摆。我仿佛看见了江老师桌上那个座钟,两个安琪儿在朦胧中升起,永恒地追逐着。

至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扔下旅行包,胡乱洗个脸,我便急忙朝县教育局跑。

离开大学一年多后,便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江老师首当其冲,还好,没挨五马分尸。那些来外调的人,把我从“牛棚”里提出来,审讯了五次……不想这些,不想这些!梦魇已经结束,我们的祖国母亲被蹂躏得遍体鳞伤,需要我们去抚平……好在下一代已经成熟,十几岁的孩子远比当年那个二十来岁的我更懂得人生……这是什么街?应该拐个弯了,否则永远走不到教育局。红玛瑙般的红果子保留不住,只剩下黑瓮潭的白石带给老师了。他那一缸子雨花石还在吗?缸子在不在无所谓,只要雨花石在就好……座钟没坏吧,钟摆的两个安琪儿还是那么认命地永远追逐么?老师画的那张大海日出呢,太阳早该升起来了……热闹的街市,匆忙的行人,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张脸。两个孩子嬉笑着,追赶着,推开我,从我后面撵过去。她们被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两只飞着的蝴蝶。她们幸福地活着,按照自己的意志……愿她们能够永远如此……

教育局门口静悄悄的。太阳已经爬上屋顶了,一道道瓦沟里,散发着冉冉湿气。

会客室里只有一张木凳,可惜坏了一条腿,无法坐人。我的腿有点发颤,只好靠着门框,眼巴巴望着院子。见了江老师,我说什么呢?说我这些年的遭遇?不。问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不好。还是先说……说什么呢?我那可怜的心力,怎么完全呆滞了?仿佛脑子里也是一片真空……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能认出来么?他能认出我不?天,那院子里怎么寸草不生?是什么人用刮胡刀刮得光溜溜的么?

“你是方坎?”一个陌生人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江老师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飞掠过脑子,我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江老师带给你的信。”

“他——”我迟疑地接过信。

“他到少数民族地区去了。那一带艰苦,交通又不方便,领导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没有安排他。可是,他说那边民族杂居,语言复杂,他想趁机搞些方言、方音方面的调查。”陌生人热心地叙述着,“他固执地跟我交换驻勤……”

天,那些地方的生活——半生不熟的肉他能吃么?搞调查得靠两条腿,他能爬那些山,涉那些水么?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他钻进低矮木屋,坐在火塘边大声说笑着吃肉的样子;电影似的镜头硬切出他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样子,下面是陈旧的手法,淡入、淡出,化入、化出等各种特写镜头……哎哟,仿佛从焚书坑儒以来知识分子蕴蓄的力量,今天都从他心里喷发出来了似的。

“你放心,领导上特意给他安排了两个年轻的助手。”陌生人见我不说话,连忙加以说明,并连连解释他们准备如何充分。

当然,欣喜之余,对江老师改变主意,使我们不能相见这一点,我仍然愤愤不平,甚至觉得他在回避相见。忘记向带信人道谢,也没有听任何的解释和说明,我匆匆走出教育局,飞快横穿马路,茫然地走着……不行,捏在手里的信怎么像针那样扎手?是扎手么?明明是扎我的心!看看吧,跟谁赌气?凭什么理由赌气呢?我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站住,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哆嗦中撕破了信纸:

……轻轻地送走了六十年的日子,没有一些声息,没有一些影子。如今,我才领悟到自己的价值。“文化大革命”使我摒弃了自卑感;粉碎“四人帮”增强了我的使命感,我要理直气壮地做人,我要堂堂正正教书,我要像我心目中的大海……

请原谅我的冒昧:十六年了,你一直横梗在我孤独的心中……然而,我已经望见了垂暮,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该做的事太多、太多……狭窄而迅速的生命容不得任何幻想了……就当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吧,不过,我终于敢不隐瞒自己,不压抑自己地说出这些话,至死,也无尚幸福了……

末了,请保守我的秘密,像将来的坟墓那么忠实地保守我的躯体……

还是那个江老师呀!他这种心灵的剖白使我目眩了,差点撞在梧桐树上。折转身往回跑,漫无目的。江老师这些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惊奇,真怪!我的心既激动又平静……黑瓮潭的石子在衣兜里磕碰作响,“叩叩咔咔、叩叩咔咔”,似乎在悄声诉说。说什么?呵,是在问我,问我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赶来?问我为什么如此渴望相见?“叩叩咔咔,叩叩咔咔”敲得我的心发慌,莫不是石子的磕碰冒出了火花?天,一个隐秘的、埋藏了十六年的思绪悄悄爬上心头,令我惊惧参半:难道这些年我仅仅是由于现实的处境和怕舆论带来的灾难,才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其实,早在十六年前,我便在不自觉中掉进命运里,只是由于一种过早的损害,抑灭了稚嫩而纯洁的心灵,使我固执地违抗着自己的命运,以至错过人生最精彩的经历……

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

十六年了,我们竟都在不自觉的等待中相见,然而,我们终于没有相见!

1981年7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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