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求翻身下马，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破旧的灰色衣衫。
虽然衣襟上沾满了酒渍，千里的路途更使得它看起来如街头乞丐的行装一般，古求还是尽量让它看起来正常一点。
不要误会，以古求这般桀骜的性子，自然不会在乎衣冠。只是他已经站在临西镇前，既然目的地已经到了，自然不能让那位老朋友再笑话他衣衫不整了。
“可能，”古求苦笑着自言自语，“天下也就他会因为衣衫嘲笑我了。”
临西镇，乃是大夏帝国国境极西之地，北临镇北关，直接漠北荒原，西通西域诸国，东边自然是大夏。
此镇自四百年前，大夏人初达西域时便开始筹建，是西域诸国与大夏通商往来的重镇，汇集天下奇珍异玩之物。北部亦有镇北关，阻拦漠北人南下劫掠，因此商业兴盛，虽人口不多，热闹异常。
六年前，镇北将军，大夏之矛，林震奇袭诛杀漠北之王哈拉，使得漠北各部四分五裂，内乱不断，无暇南侵。临西镇拥有了难得的安宁，往来的西域与大夏商人不断增加，甚至少部分漠北商人也会到临西镇务商。
临西之繁荣，一时无两。
古求牵着马，走在临西镇的大街上。
带着白色纱帽，高鼻梁，蓝眼睛的西域人比比皆是，有的摆着地摊，摆满了西域来的琉璃器与奇花异草，各种金银饰品；也有黑发黑眸的大夏人，卖着压成块的砖茶，各种香料与各色丝绸，琳琅乱目；还有时不时牵着马，披头散发而过的漠北人。杂乱的叫卖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马鸣声，大夏语与西域话，织成了临西镇的外衣。
古求漫无目的地在临西镇街上逛了一阵，颇有兴致地观赏了一番临西的风土人情。
当然，古求绝不是来游玩的，而是来找人的。
古求回想起半个月前，他那从来不愿理会他的父亲破天荒地主动找到了他。而且一直以来意见不合的父子两人，在一件事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因为他的父亲让他来寻找一个人，而恰好这人就是古求一直想寻找却苦苦找寻不到的。
他的父亲告诉他这个人现在所在的秘密地点，当然寻找的事情就是由古求来完成了。而且他的父亲相信，这世上可能只有古求能找到并说服这个人了。
虽然找到这个人很难，但是又怎么难得到聪明如古求的人呢？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古求随手扔给小贩一块碎银子，小贩正眼睛发光慌忙找钱的时候，古求便抓起一把糖葫芦走了。小贩傻傻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此人必然是个疯子，一块碎银子虽然不多，买一车糖葫芦都够了，这疯子连找钱都不要了。
古求自然是疯子，可是疯子往往也很聪明。
尤其是这个疯子用糖葫芦就能换到一个让大夏最有威望的人惊喜的消息的时候。
古求抓着一把糖葫芦，在街上随便晃悠几圈，一群嬉戏的小孩便如苍蝇一般围着他嗡嗡转了。
“来来来！”古求停下来，举着糖葫芦对一群小孩说，“叔叔有一事问你们，谁说对了这糖葫芦便是谁的！”
“好哦！”一群小孩便起哄了。
古求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像，对着画像问：“你们可知道这人是谁啊？”
一群小孩盯着画像看了一会，纷纷摇头。
古求眉头一皱，忽然转念一想，又拿出另一幅画像，“那么这个人是谁？你们可知道？”
一个小男孩看着画像，突然惊呼：“啊！四叔啊！”
“什么四叔？”
“就是铁匠叔叔啊！我们都叫他四铁匠，他铁匠铺就在镇子西边，镇上人都知道。”
古求不由得感到好笑，天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寻找这两个人的踪影，却苦苦找寻不到。今日却被他用几串糖葫芦就解决了。
古求微微一笑，把一把糖葫芦塞到小男孩怀里，转身急忙踏步而去。
没有人知道四铁匠真名是什么，只是自从六年前来到临西镇，他让别人都叫他老四就行，加上他开了个铁匠铺，镇上的人都叫他四铁匠。
四铁匠手艺极好，镇上的人一半都用他打的铁器，什么菜刀镰刀，谁家马要钉蹄铁，都会找到他。在临西镇，大多数人都是移民来的，所以对于四铁匠这样的外来人没有任何的排斥，而且镇上有个铁匠，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四铁匠在打铁，一块被烧得火红的锻铁在锤子下渐渐成形，四铁匠双目微闭，一丝丝灰色的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仿佛他的神魂都融入这这块铁胚之中。
“叮——叮——”****的上身在火光的映射下，显示出四铁匠健硕的身躯，虬结的肌肉。
“烈火蕴灵胚，铁锤炼刀魂！阁下果然打得一手好铁！”一阵夸赞声随风传来，四铁匠不由停下手中挥舞的铁锤。
一袭灰衣的文士迈着矫健的步子踏入铁匠铺中。他身上的衣服虽因长途跋涉 ，已显得脏乱破旧，但他挺直的躯干却如大漠胡杨般硬朗笔直。
“先生谬赞，此不过谋生杂艺尔。”四铁匠看着陌生的来人，放下铁锤，拱手还礼，“敢问先生来此何干？”
“此艺虽精，奈何委屈了这双手，可惜可惜啊！”
“嗯？”四铁匠对着莫名的评价有些疑惑，反问道，“先生何处此言？”
那文士却微微一笑，双目凝视不语。
四铁匠被这么一看，却觉得这双眼眸仿佛长枪般，直刺穿了他的心底，把一切都看了个通透，顿时有些不安。
“敢问先生有何指教？”四铁匠为打消不安，又问道。
文士不慌不忙，略一思索，又反问道：“阁下可知猪蹄与马蹄之别否？”
“这个……”
“猪之蹄肥美膏腴，可谓庖厨之佳品，乐人之口舌；马之蹄这不然，踏大漠，泅江河，铁蹄过处，山河破碎，风云变色！”
“先生高见。但先生为何向我说此事？”四铁匠又觉疑惑。
“难道阁下不是将马蹄作猪蹄之用？”文士陡然加重了语气，每一句话都像铁锤般砸在四铁匠的心上，“阁下之手，本当握青锋三尺，荡大漠，平天下，佩金甲银鞍，布武四方，没于黄沙埋骨，马革裹尸；如今却为何屈居一隅，以打铁度日，莫非天下已太平，无战可打？”
四铁匠听他如此一说，顿时觉得心中千涛万浪涌动，额角微微有青筋绷起，面色如泼了染料，一阵红一阵青，竟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了。
而那灰衣文士只是定定地看着四铁匠，并没有再说半句话。
“先生如何胡说八道？”四铁匠定了定神，面色又平静下来，缓缓说道，“老四不过一介铁匠，靠手艺在临西镇混个日子。先生若是有铁器需打造，老四自当尽力；若没有生意，还请别处去吧，铁匠铺非先生游玩之地。”
“哈哈哈！”灰衣文士却蓦地大笑起来，手指着四铁匠说道，“好一个林四啊！镇北当初曾提及你，说你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沉稳干练，不露锋芒，今日看来，镇北所言非虚啊！不过对着我，你就不必隐瞒了！”
四铁匠听到“林四”二字，顿时脸色大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吃吃地问：“你……你到底是何人？”
“不才古求。”灰衣文士淡淡地回答。
林四虽然惊讶，但是也一直相信，只要他的将军想藏起来，世上没有人能找寻到他。可是唯有一个人例外。
这便是古求。
学究天人的大夏智者，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性情孤傲的名士。
笑谈往来参大道，挥毫春秋忘浮生。
古人章句化东流，但求今生醉长风。
而这世上能让古求屈尊跋涉，不远千里来到临西镇的，也只有那位与他有金石之谊的将军！
“古先生，在下刚才无礼了！”林四再次深深地拱手行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主人，他的将军，在世上只有三个最为尊敬的人，一个已经死在六年前的那场政变之中，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便是面前的这位大诗人。
“六年了啊！”古求不由得感叹，“我与镇北已有六年未曾谋面。”
古求不由得回想起那位意气风发的将军，绝代无双的武士，那杆横扫大漠的银矛，苍穹下最矫健的雄鹰！
“将……主人他亦常常提起先生您。”林四说道，“他时常叫我寻访您的诗篇，总是希望能与您再见一面。若不是因为……”林四说道这里就没有继续了，对于这些往事，或许还是不要提及。
“你将此信交与镇北吧。”古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用楚江以北产的黄纸包着。
林四小心翼翼地收下了信，而古求竟毫不理会地转身便离去。
林四望着古求大步扬长而去，一时间冷冷地站在那里。
一阵风由东北吹来，夹杂着沙尘。
明月高悬，群星据空。
古求站在矮丘之上，望着不远处灯火阑珊的临西镇，宛若无垠大地上闪烁的一颗星辰。
“七年了……”古求望着临西镇，不由回忆起七年前初来漠北之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与另一位好友一起策马扬鞭，驰骋西北。而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独自望着这临西镇，镇未变，人已不知何处。
“曾望天涯怒挥毫，亦驾铁蹄追浮云。
千古明月常高悬，几多知己何处寻？”
古求不由随口做出这首诗。
“明月千古，知己几多！”古求身后忽然有人应答道，“为何怀念往昔，却不知今朝月好今朝醉？”
古求不用回头，虽然已有些沙哑，但那熟悉的声音已经告诉他来人是谁。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听着这个声音了，十多年来，他一直相信这会是他一生中最值得信赖的东西。
“欲求一醉，亦当知己相陪尚可，不然就如食生鲜而无盐，难以下咽。”古求回答道。
“哈哈！”身后之人大笑两声，说道，“我已带酒来，你这酒鬼要否？”
古求转过身，看着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友，也哈哈一笑，回答道：“故人相请，古某岂敢不从？”
来人穿着一身荒漠中人常穿的灰白长袍，头上裹着头巾，脸如刀削斧刻，剑眉星目。但是那眼角，已经多了一些风霜的痕迹，这是六年的时光留给他的。
他右手中拿着一个酒瓶，左手握着两支酒杯，随手将其中一支扔给古求。古求接下酒杯，那酒杯乃是西域琉璃所制，在金月下隐隐散发着微光。
来人将自己酒杯之中斟满美酒，又为古求斟满。
古求仰头，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如一条火龙穿喉而过。
“好酒！”古求面色微红，不由赞叹。
而那来人微微一笑，说道：“酒自然是好酒。不过你不会千里而来，苦苦寻我，不会只为喝这一口酒吧？”
古求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自然有要事。东北的战事你也当知晓一二吧？”
来人微微点头，面带忧色地回答：“我自然知道。一个月前，贡罕已经攻破狼头关，兵锋直逼楚都。况且草原上各部积蓄多年，势力正盛，内变不久的大夏军队正衰微之中，现在也只是依托楚江天险，勉力抵挡。”
“我正是为此而来。”古求继续说道，“当今天下，若是有人还能扶大厦于将倾，唯有镇北你了。”
“镇北？”来人面带一丝苦笑，自嘲地说道，“这称号早已在六年前没有了，你又何必如此称呼我？”
古求正欲反驳，却又犹豫一下，只好无奈地说道：“林震，我知道你因六年前之事还对陛下耿耿于怀。但是如今乃是大夏危急存亡之时，若你肯尽弃前嫌，回归军中，他自当尽弃前嫌。”
“你也来为他作说客吗？我的老友！”林震语气凝重地说道。
“来临西这事与皇上无关。”古求摇头回答，“我希望先求得你的同意，再去见他。其实皇上本来看中你之才华，但是先皇于你有莫大恩情，因此……”
“哼！弑兄盗国之徒而已！”林震不屑道。
“六年前的事情，我也对陛下所作所为不齿。”古求不由感叹，“可是，他确实比他长兄更有治国之才，算是难得的君王了。”
林震也不得不同意这点，虽然先皇宅心仁厚，但是论治国之才，反不如这个小了他十多岁的皇弟。
“是师父他老人家让你来找我的吧？”林震忽然问道。事实上，这世上尚且知道他被流放到临西镇的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而来的是古求，林震不难猜到是谁透露了他的行踪。
“确实。”古求尴尬地回答道，“父亲他希望你回去。六年了，他对你甚为思念。”
“何况，”古求继续说道，“贡罕打破狼头关之后，一路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你也应当耳闻。父亲他说这天下只有你还能驱草原人于北，挽大夏之危难。莫非你就真的愿意袖手旁观？”
林震沉默不语。古求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两人相识十多年，古求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这个好朋友。
林震又盯着古求看了半晌，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可认识我那个亲卫？”
“今日便已见过。我看他虽隐匿于铁匠铺，却有金戈铁马之像，与你一样。”古求回想起那个铁匠。
“他与我乃同年同月同日所生！”林震不由感叹道，“当年我在布武营中时，师父曾说，我这一日出生之时，夜晚无星无月，乃破军之命，这一生都当金戈铁马，黄沙埋骨。我本不信宿命，但是对于师父，我相信他。”
古求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国将军，回想起当初他手持银矛，年纪轻轻就横扫漠北，拜将镇北之日，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重执长矛，我父亲一定有办法化解你和陛下的恩怨。”
林震没有回答，但是古求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震了。
林震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凤儿……她可安好？”
古求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男人的牵挂，以及他那无奈的命运，只能说：“据我所知，她一直很好。据说常御这厮对她还算不错，毕竟她也算皇室之人，常御亦是宰相之子，不会亏待了她的。”
“那便好。”林震不再言语，默默地给手中酒杯斟满酒，又将古求手中酒杯斟满。
两人对望一眼，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古求望着夜空，举杯而歌：“明月照琉璃，耀星缀琼浆。敢问天涯处，故人有心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