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饭馆出来，我信步四处溜达着。故乡，总会因为离开太久而让人产生种种惊奇。又因为今年这个冷冬，雪下的比往年要早要厚，从没发现过，这里的雪景，也是那么希奇。一贯不知道寒冷为何物的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打着雪仗，堆着雪人；那些运送货物的人们也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还有那些掩着军绿色棉帘的门面，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格外亲近，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的故里。
回到家，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母亲唠叨着我居然没带电话出去，连不回家吃饭也不知道打电话。我心怀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回到了故乡，而不是在外漂泊时随意散漫的生活了。
我看了下电话，几个未接来电，几条短信，除了家里座机打的外，就是何骏和杨丽娜打的了。有件事我没有交代。就是，何骏和刘晓艳走到了一起。这世界并不大，人们也有些奇怪，总喜欢兜着各种圈子，然后转回原点。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应该是一对。但是偏偏好事多磨，或者说是因为我这个祸害的存在，令人们的幸福来得不够及时。比如何骏和刘晓艳，比如张雅妮，还有……韩梅？兰蔻？
我苦笑了一下，回拨了何骏的电话。对于这个兄弟，我也是心怀愧疚的。总觉得，欠他有点多。从在街上无意相遇开始，似乎总是我在惹麻烦，他在后边给我擦屁股。而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就这么轻易地说走就走了。我还记得他们俩在送我去机场时，特别强调，他们的婚礼我必须到，不然这婚就不结了。何骏告诉我，这回，他可真的要做爸爸了。他在电话里特别兴奋地告诉我婚礼会在春节后举行，还是那句话，我必须到，不然就不结了。
我自是满口应承。我并没有把遇到曹岚的事告诉他，毕竟今天只是第一次见面，我不想让他高兴的太早。
然后又回了杨丽娜的电话，一阵寒暄后，她对我说还是很希望我能回去帮忙。我只能对她说抱歉了，那个店，至少我们已经努力让它站起来了，光靠她自己，也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说，那里，我确实不想再做过多的停留。因为有些记忆，会深入骨髓，随时揪扯着我们的神经，令我们感到疼痛和迷惘。
这一下午直到睡觉前的光景，都让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从前发生的是梦，而现在回到家里也是梦。我就像在梦境里穿梭着，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是睡。
我翻看儿时的相册，读小时候的日记，还有那个年代珍藏的明信片。
时光它就这么一晃眼就过去了，去感叹事过境迁物是人非都显得过于空洞。我们都只是时光之河里微小的一粒尘埃，迟早，我们也会被埋没在人们的记忆里。
当晚的梦很沉。梦境里有张雅妮天使般的笑脸，我梦见她小小的身影蹲在那盆被她埋藏下秘密的盆栽前。我曾无数次想要知道她口中喃喃自语所说的是什么，这一次，我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是，用我的将来换取你的爱。
我忽地从梦中惊醒。梦境中的那句话就像一道奇怪的咒语，仍在耳旁萦绕。她怎么可以，许下这样的愿？对自己该是多么残忍。我记得她出国前，特意带上了那盆小小的盆栽，不明所以的法郎地还像捧着希世珍宝一样捧着它。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从包的夹层里翻出一张用塑料膜层层包裹，叠了好几叠的纸。摊开纸，上边赫然就是张雅妮的字迹：用我的将来换取你的爱。
在她举行婚礼那天，我提前回到了家里，悄悄挖出了她埋藏的秘密。然后，换上了一张写着祝福的字条，将它替代原来的字条埋了回去。谁也不会知道，那个秘密已经被我偷偷换掉了。
看着字条上触目惊心的那一行字，我觉得是那么的不祥。于是，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我要让这不祥连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起彻底消失在张雅妮的世界里。我希望，她从此幸福美满。
做完这一切，我再次倒头熟睡，是夜，不再有梦。
清晨，我是被厨房传来的锅碗欢快的撞击声吵醒的，睁开眼，满鼻的食物香气。母亲居然赶早起来为我做了煎饼，那记忆中最令人怀念的苞米面清香，还有水莹莹的大葱，彻底勾起了我的食欲。就着小米粥，抓着煎饼，我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母亲在一旁看得一脸的欣慰。走遍大江南北，还是自己母亲做的饭菜最合口了。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外边阳光充足，夜里新下的雪就好象给世界换了一件新衣。走出门，满眼的清新。我抬脚再次走上了那条儿时曾走过无数遍的老路。昨天，我和那儿时的伙伴约好，今天继续我那还未讲完的故事。虽然匆忙中我们忘了互留电话，但是我想，她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
雪在脚底发出吱嘎的声响，那种熟悉的欢快旋律令人心安。很快，我就走到了那个三叉口，那里，曾留下我记忆里最初的吻。我看到那顶粉色绒线帽的主人正若有所思地站在路边的绿化带旁，望着天空发呆。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了头，迅疾给了我一个甜美的微笑。阳光照出她眼角细细的纹路。我记起张雅妮说过的一句话：人生苦短，我们真正能够相守的时光，其实只有那么一点点。何必一而再的蹉跎到生命的最后才去反悔呢？
人生确实苦短，我们都已不再年轻。我们只能尽可能地抓住眼前的一切，不再轻易错过岁月赐给我们的福分。
我们在雪地里并肩前行，漫无目的。
当我说完有关张雅妮的故事后，曹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许久，她才轻声叹道：“上天总是公平的，它若赐予一个人过多，也必将拿走更多。女人，还是笨点比较容易幸福。”
“我希望，她从此能变成一个笨女人，幸福地活着。”她又加上了一句。她美好的面容迎着朝阳，我看到她脸上是最诚挚的祝福。
“那么你呢？这些年，一定也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吧？”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似曾相识的眼里，有着我所熟悉的安定和祥和。
“记忆里一直搬家，在一个地方从没有停留过太久。一直到我上大学，住校了，才感觉算是安定了下来。你知道，因为我妈的病，我一直比较自卑。所以青春最美好的光阴，我只能做个观众，看着那些漂亮绚烂的电影一部部落幕……”
她提到了自卑。这两个字像匕首一样扎进我的心里。如果没有自卑，人们的生活应该是更美好的吧？
“你知道，人因为自卑，总会显得比较爱思考，比较敏感，看起来太过聪明，所以往往很难幸福。”她习惯性地将脸斜向我，以45度角向上看着天，笑着说道，“在很多人眼里，我是那种太有心计，不够善良的人呢。”
以貌取人，通过人们的外表和言行去妄加推断一个人的品行，其实是最愚蠢的行为，却也是大多人的通病。就像我当初见到张雅妮第一眼，我以为她是那么高傲的人，其实她只是因为自卑，不知该如何与陌生人接触所表现出来的生涩。
我对她露出了理解的笑。被世人误解，有时候挺苦恼，却也无可奈何。问心无愧便好。
“其实我谈过几次恋爱，但是总是渐渐变成观众。很无奈呢。对很多东西会觉得很美好，却一点也没有想要争取的动力。我这样，给人的感觉有点漫不经心，或者没心没肺。”她苦恼地摇了摇脑袋，头顶上粉色的绒线球可爱地摇摆着。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它们。但是手才伸到半空中，便僵住了。我们好象，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这样可能会太过失礼。
“哈——又想来！”曹岚露出了调皮的笑。她一扬脚，带起一阵雪洒向我。看着我的裤子沾上白色的雪粒，她得意洋洋大笑着躲出几步远。
——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我飞快追上了她，一把拽下了她的帽子。她的短发软软地紧贴着她的脑门，显出她那可爱的圆忽忽的脑袋形状。这个，可是一点没变哟。我直接把手耙在她脑袋上，弄乱她的头发。她咯咯笑着，直往我怀里钻，用手挠着我的胳肢窝。
在我们面对面身体接触的时候，突然都有点尴尬地停了下来。她的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就在这一刻，巨大的幸福充斥在我的心间。那种甜蜜那种温馨，还有熟悉和安逸，仿佛是与生俱来便该如此。在这里，我和她，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各自成长，却还是同时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因为，命里注定，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很自然的，我微俯脑袋，吻住了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吻呵，仿佛历经了几个世纪，终于得到了延续。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回放着从前的那些人和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这个吻才发生的。我终于明白这么些年，为什么我总是错过了。因为，只有在这里，这个姑娘，才是我命中注定的缘……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的人是你。”暖暖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人身上，我忍不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眯缝着眼看着她，满溢的幸福感。这一刻，就仿佛在跳着最舒适的慢四。我们只需把身心完全放松，随着生活那甜蜜的节奏轻轻摇晃着。
“你这是在求婚么？”她促狭地看着我，可爱的虎牙在阳光下反射着皎洁的光芒。
“那你愿意吗？”
“那么……就在一起吧。”
是的，在一起。关于从前的一切，都只是各自成长的经历。我们都有各自的一些故事，但何必耿耿于怀？正如张雅妮所说，我不是天使，我也会如恶魔一般存在着，扰乱人们心目中的美好。
是的，我们都不是天使。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像天使一样笑着，活下去，爱下去……
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你有多了解她，而是要看你愿意不愿意去接受去了解，最重要的是你的态度。那么，你会愿意用上你的一生，去给一个人笑容，给她宽容，给她温暖吗？
我愿意。并且，在说之前，我就已经抓住了眼前的幸福，不再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