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长
秦奋是下午离开城里的家，扒车又辗转了几次，回到雁北已经很晚。进了知青组打了水洗漱好，换了件干净衣服，正要出门准备到稻场上背点稻草回来烧饭，余妈端着饭菜就进来了。一见余妈进来了，秦奋慌忙把余妈让到屋里坐下，“余妈，这怎么好意思！我正准备背点草回来烧饭，吃好饭就到你家去，把余伯和余欣的事情好好给你说说，你这就主动来了，还把饭菜都送来了，我这马上就要变成修正主义者了！”
“瞧你这孩子说的！这有啥？看你回来了，正要烧饭，我就多抓了把米多放了碗水，饭菜就好了！反正我也是要吃饭的，你就不要客气了！”余妈还是那温和善良的面容。望着纯朴勤劳的余妈，秦奋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余妈至少在自己心目中是值得尊敬的，她和坏人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余妈，余伯的手术是前天作的，手术是胡院长主刀很顺利！伤口恢复得也很好，医生说后天就可以顺利出院了！来之前我和余伯还有余欣姐商量，我想让余伯出院后在我家住几天，我家条件虽差，可是清静，没人打扰，等好透了再回来！”秦奋边吃着饭边向余妈叙说着。
“那敢情好！我家老头子碰到了你，没遭什么罪，真是他的好运气！这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好了！”余妈嘴角都有点微微颤抖，“秦奋，我们这代人的许多事情，你没经历过肯定不了解。我家老头子虽然是工商兼地租，可他并没干过什么坏事恶事，他人并不坏！如果能替他挨那手术刀我都情愿替他去！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余家的童养媳！”
“童养媳？余妈，你怎么会是余家的童养媳？”秦奋惊愕得眼睛瞪多大大的，嘴中的米饭也忘了嚼，撒落在桌面上，“我们小学六年级时，学校搞忆苦思甜，请来了个过去是地主家的童养媳。那个童养媳老大妈说地主家如何如何欺凌压迫她，她从六、七岁起就白天做农活，晚上伺候老爷和太太，稍不如意就用鞭子抽她打她，她还卷起袖子，在讲台上让我们大家看她胳膊上的道道鞭痕。她还控诉说，地主虐待她，不给她饭吃，让她吃猪食，睡猪窝！年龄再大些，老爷和他儿子们还轮番调戏她！”
“也许这世上确实有那么坏的地主吧！”余妈笑笑，“人是要讲良心的，反正余家待我是挺好的！我娘家本姓于，是沂蒙山区的，那年大灾荒，庄稼颗粒没收，我们一家五口逃荒到淮南煤矿投奔我叔，我妈逃荒路上又病又饿死了，抛尸荒野，二个弟弟饿得皮包骨，奄奄一息。我要我爸把我卖了，换点粮食救我那二个弟弟，那是于家的香火命脉啊！我爸和二个弟弟死活不同意！也是碰巧了，那天我们一家蜷伏在余家店门口的墙角里，一大早二个弟弟怎么喊怎么叫也不醒，正赶上余仁出门，他看了看我那二个弟弟说了句，怕是又冷又饿昏过去了，二话没说就把我们全家领到他家厨房里，叫仆人熬了锅粥让我们吃。为了救活全家人，我决定留在余家不走了，无奈之下爸也只好同意。余家老爷多给了我爸二块银元，一共五块银元，爸领着二个弟弟找我叔走了，这样我就成了余家人了，即是余家的佣人，又是余家老太太的丫环！”
“那年我十三岁。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要干活的吗?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什么罪都能受！至于挨打，哪家小孩不都是挨着打长大的？至于挨饿，我们那个年代的小孩谁没挨过饿？”余妈继续说。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特别长，我当时想的是，有那五块银元，我爸就能换点粮食，我那二个弟弟就有希望撑过严冬，不会被冻死饿死，就有希望活下来，活着我们就有见面的哪一天！”说着余妈声音哽咽起来，泣不成声，“余仁他待我很好，我很知足。他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父母答应他娶我时，余仁说一定要找到我的家人，要征得我爸的同意，让我爸亲口答应这门亲事！为了这，他带着我南上北下走了一千多公里，我们到了淮南煤矿上去找我叔，又领着我回到沂蒙山老家，可始终没有找到爸和二个弟弟，连他们的一点音讯也没有。最后余仁领着我到我妈葬身的乱葬岗上，请我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所以这些年来，我因为他受尽了屈辱，受尽了折磨，但我仍然很感激命运，感谢上苍把他这么个人给了我，让我在这世界上不孤单，不寂寞！虽然我饱尝了人间的辛辣苦酸，但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一点也不痛苦，一点也不后悔！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社会走到今天，谁也无能为力改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我的思想深处，我始终坚信我爸和我二个兄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在等着我去找他们！”余妈说着苦了笑，用手擦了擦眼泪，“前些天我看我家老头了那痛得难过的样子，我心都疼死了！这下好了，我没啥要求了，只要求我家老头子身体健康，余欣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还有在我死之前，再能见上我爸一面，那怕是到他老人家的坟上烧点纸钱，再能和我二个几十年没见面的弟弟说句心里话，我就死而无憾了！”
“余妈，会有那么一天的！”秦奋轻轻说了句，其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有没有那么一天。秦奋此时真的是打心眼里钦佩眼前的这个女人，余妈真是把人生的父女情，夫妻情、姐弟情和母女情演绎到了极致！这个看似四类分子的‘坏婆娘’，对父母，她有无限的眷恋；对丈夫，她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对兄弟，她有殷殷的期盼；对子女，她有款款的祝愿。这个‘坏婆娘’，比七亿人民推崇的革命样板戏里的那些男光棍、女寡妇们，不知道要可爱多少倍！
“余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秦奋又说了一句安慰话，“余妈，我最近打算和余欣大姐一道开了小饭店，这开饭店的手续，街道也已经正式批准了。昨天在医院，我和余伯、余欣大姐商量了很久，最后我们决定，在我家门口盖三间店面房，现在我正在四处筹钱。只要饭店能开起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开个饭店？哪得需要多少钱，能成吗？”余妈惊讶得眼睛直发楞。
“余伯我们共同算了个帐，大概需要一万块钱左右！余伯已经答应我，他想办法筹个二千块，我在筹点借点，‘众人拾柴火焰高’吗？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事总是人干起来的，大家都来想想办法，饭店一定要干起来！”秦奋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家老头子答应借钱给你了？”余妈也是一脸的惊讶口气。
“余妈，不是余伯把钱借给我，是让余欣大姐和我共同来干饭店！”
“哟，是这样啊！那敢情好，只要饭店能干起来，我家余欣心情也会慢慢好起来，再也不用一个人默默的偷着流泪了!吃好了没？”余妈说着站起来，“秦奋，一定要想办法把饭店办起来！好了，你就好好休息吧，今天你也累了，我回去了！”
吃了饭，又坐着和余妈聊了会家常，秦奋的疲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又到南桥边的空地上，练了几套通背拳，然后直接去了何柱家，这也是王大元临走时，特地交待自己办的事，不过去看看何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到了何柱家，秦奋一进门，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何柱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背上象扎了根芒刺似的，坐立不安。家里也是冷冷清清，弥漫着惊惶不安的气氛。
“大婶，你一人在家？大叔和表姐他们出去了，怎么一个也没见着？”秦奋问何柱妈。
“她表弟，昨晚我家出大事了！何柱他爸脑中风，当晚就送到公社医院去了，何柱和小苑也都跟过去了。今天中午小苑回来，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到公社医院去了。听小苑说，何柱爸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可以后恐怕要瘫痪卧床，不能再干农活了！一想到这，我就心惊肉跳的！”
“大元哥和何玲嫂子听说家里有事，要小苑表姐回来，他俩不放心，叮嘱我叫我一定过来看看，有事尽快通知他们。那我明天上午收工后，我就到公社医院去看看，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事，你也尽管说！”说完，秦奋走出了何柱家，到了村圩口腿不由自主的朝何队家走去，这几天没见何梅，心里还真有点掂念着她。可没走几步，秦奋又犹豫了，天已这么晚了，要是让其他人看见了，还不定认为自己到大队书记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想到这秦奋又折回出了村圩口，直接回知青组，进门脱衣上床睡了。
秦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明天到公社帮胡莹办户口迁移手续，到医院公社去看何柱爸，这事情都不难，人到了都能办得妥，顶多耽误点时间。可难的是开饭店的钱还没着落，这才是自己目前最要紧最难办的事，‘一分钱难到英雄汉’，这说的正是男人没钱的尴尬、困难和苦恼，英雄都能被钱难到，否况自己仅是个普通男人，还不是英雄呢！？人没钱，与夏天烤在火炉边，冬天泡在冰窟里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想想也是，自己不吃不喝，按自己现在在雁北每天挣得钱，要凑够那一万块，要干五十年！
第二天一大早，秦奋起来后在院里练了几套拳，出门看看队上上工的人都走完了，去了也是迟到就不去了。秦奋找出镰刀和绳子，他要到冲南洼地水沟里帮何梅打些猪草去。刚走到院中央，就听见余妈隔着窗户热情的喊自己：“秦奋，记着早饭就不要烧了，我这烧得有你的份！”
“余妈，知道了，我就等着吃现成的了！”秦奋亲切的微笑着答应了。到了冲南洼地水沟边，这水肥草茂，猪草还真是好打，不一会功夫，就割了两大捆。草割好了，秦奋坐在麦田边休息，千顷麦田，一片金黄，晨风吹来，阵阵麦浪起伏，让人能闻到那淡谈的清香，小麦已经熟了，今年又是个丰收的午季。秦奋想的可不是这个，他仍然在想开饭店钱的事，这钱偷不来，屙不出来，唯一的途径就是借，有钱而且自己能张开口借的就只有胡莹爸，秦奋倒不是怕说出来会遭到胡莹爸的拒绝，折了面子，人混到这份上，哪还有什么面子？关键是这‘借钱的话’该怎样水到渠成的说出口？越想越难，这借钱的话除非是借着开玩笑，或者是喝醉酒后装疯卖傻的说出来，否则还真的是说不出口……。
“秦哥，你啥时候回来的？”何梅在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秦奋，她心跳加快，满脸绯红，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