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领工资的时候,还是有些牢骚。心想啥迟到早退规章制度都没定,想扣多少还不是随你的便。拿着薄薄的工资袋,我掉头就往外走。小卢在旁边瘪着嘴巴奸笑,我满眼凶狠地看过去,他就又缩了缩,舔嘴巴舔个不停。
22.
又是一个人的下午,我学着林林的样子,趴在阳台上,看阳光恹恹地落满大地。
读学前班时,在老师的引诱下,立下了“长大后要当科学家”的豪言壮语。
小学毕业后,我的兴趣从科学变成了国际政治:“如果美国抽风,非要和中国打一场抱抱架,那该怎么办?”
从这个问题开始,我变成了激进少年,我认为:“累死我们这一代人,也要把国家搞上去。”激进少年当了半个月我就当不下去了,我清楚地记得,3卩也是一个下午,我坐在沙发上吃火腿肠,突然意识到,吃火腿肠这件事不是在为国家作贡献,倘若要为国家作贡献,那我就应该提着扫帚到街上去扫大街,但我现在确实又想吃火腿肠。要不我把火腿肠带到街上去,一边扫大街一边吃?万一碰上乞丐,那我应不应该把我的火腿肠给他?是给一半呢还是都给?不给他那就证明我自私,给一半那更加证明我自私,想着想着,我混乱了,于是激进不下去了。
转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开始疯狂攻击现实,我在老爸他们乡政府里转了许多圈,发现他们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报纸——有的看完报纸后还在报纸上练字。回家后,我对爸爸说:“你们单位呀,效率低下,啧啧,这是不行的呀,所以,效率要提高,一定要提高!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么?”爸爸一句话就把我撂倒了:“效率提高了,你让多余的人干吗去啊?”
如今我巳经不关心大问题了,我只有个人打算,譬如这个下午,我特别想到深:卩II宝安区买块地开工厂,修围墙,修铁门,造大厂房,再建几栋员工宿舍楼,最后留出一片空地,等我视察完生产情况后,就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林林和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老鹰捉小鸡。
23.
谈谈我的想法吧。
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动物。我原以为只存在于官场小说中的那些细节,开始在我身边显现。想想这个世界也真是荒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电脑公司,就能错综微妙成这个样子,简直不敢想象官场里的那些大兄弟们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不恨那些背离我的人,因为我很清楚,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感谢那些坚定着支持我的人,我最终将会给你们以最大量的回报。所以,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一切都在按各自的方式去行事。
最后我反复琢磨那个问题:如果大马重新进来一次,我还会抢单么?答案是:我还是会去抢,还是会死不悔改直到天荒地灭地球爆炸。
为什么?因为我和萧哲都想做头狼,除了我们分开,譬如像今天这个样子,否UU永远不可能停止冲突。
我现在才明白,我不仅仅是想和萧哲抢单,我还想抢他“店长”的位置。大马事件,只是一个开端。
如果我只是想安稳下去,不图进取,那我应该会成为萧哲最得力最可靠的干将。可是,为什么他吃肉,我只能喝汤?我也有能力抢到骨头!
我不知道此种行为在道德上如何评判。倘若这也算符合道德,那未免太纵容我这种人了;倘若这不符合道德,要被坚决制止,那岂不是只允许大家做兔子?反正我愿意承担后果,而且事实上也都承担了,所以我不自责,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直到未来。
想明白了这点,我在心里对林林说:“亲爱的,我在潜水,等我浮出水面时,你一定要在。”
24.
“苏厉!”正在打瞌睡的时候,小安的声音把我唤醒了。
我看见小安禾口一男一女在外面看显示器。
男的先是打量一圈,然后坐下来给我一张名片。名片显示,他姓姜,是雄基监控公司的副总经理。姜老板开门见山,直接告诉我想要十台显示器,要我报个价。我心里一阵激动,迂回一阵后给他报了个不高不低的价格。姜老板没有对我的价格表示意见,转而问我:“你们是省代么?”我说:“当然是,别家只有零售权,这里面,只有我们既有零售权又有批发权。”姜老板把话挑明了:“我们公司以前和你们旁边的那家三和有过合作关系,刚开始还好,可后来不是乱加价,就是做事拖拉,早上打电话要一个硬盘,下午还送不来,所以改为直接从广州进货,一个电话过去,第二天早上货就随着火车到了。”我说:“这样的话售后起来很麻烦啊,你还得把配件发回广州。”姜老板点头:“是啊,售后就耗时耗力了。所以今天来你们这看看,若谈得来的话,以后就都从你们这进货了。”
我喊小安给他们二位加水,趁这个空,飞快地琢磨了一下,每台就象征性地赚他五块钱。
成交。
萧哲在旁边冷眼盯着,我看都不敢看他。
我默默地把定金交给阿姝,阿姝立即通知仓库送货。显示器从仓库运来后,我又默默地喊老周搬下去,然后和小安站在停车场里,看着姜老板带着他的小秘书远去。
小安说:“人都走了,还愣着干吗,我们回去吧。”
我捏了捏心脏:“若这个人没吹牛的话,那一年起码可以在我这拿几百万的货。”小安呆住了:“不会吧,这么多?”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对,就会有这么多。”小安在我身边雀跃,说要封我为神。
看着小安高兴的样子,那一刻,我很希望小安是林林。
回家后,准备告诉林林这个好消息,想想,还是先忍着,时候到了,再给她惊喜。
25.
我总是在长沙寻找长沙,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我就藏在地图上这个不大的标记里。
记忆中的画面来得如此强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生灵穿梭,风起风落,表情遍地。逛街的人在嚷来嚷去,提着大包小包;清洁工扫来扫去,扫得烟雾冲天。一个公交车司机和一个小车司机互轰:“鸟你妈妈!”“鸟你外婆!”一个穿黄军装的乞丐跪在台阶上,数着手中的毛票,时不时把手指伸进嘴里沾点口水;一个女娃娃倚在栏杆上,眼巴巴地叫卖着乳罩和透明带;还有一群神秘的人在压低声音盘问路人:“要运动鞋不?耐克,阿迪,都有,都有都有。”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抓头,表情困惑,盯着地上的一张纸发呆,林林目光空洞地竖在我身边,不知所措地着捏衣角,双脚时并时合。
26.
我有强烈的亏欠感,我想好好弥补林林。
林林说不和堂有个好玩的照相游戏,我们俩站在镜头前,照出的,就是我们孩子的样子,按林林的话,那是“小苏厉”和“小林林”。林林说了,她要先生“小苏厉”,再生“小林林”,让“小苏厉”保护“小林林”。林林还说了,她要使劲打扮他们两个,要让“小苏厉”打
扮得像王子,要把“小林林”打扮得像公主,要给他们喝最贵最贵的牛奶。
27.
姜老板果然没吹牛,每星期都会带小秘书来新地。熟络以后,除开需要查看新产品,他就不大来了,在电话里告诉我需要哪些货物,一个小时之内,我就直接送到雄基,然后从一个叫笑笑的女孩子手里接钱。再后来,连这个电话都是笑笑打给我的了。为了保证顺利收款,我每次去雄基的时候,总随手带点小玩意给笑笑。
阿姝从我手里接过一摞摞现金,说:“苏厉,你这次可发了,要是能抓住这个姓姜的,其他事情都不做,也够了。”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我搬了一件啤酒回家。
林林从厨房里伸出脑袋来,问:“这是做什么呀?”我把啤酒放在地上,很自信地拍着胸脯说:“把菜端上来再告诉你。”
我一个劲地得意,我想象着林林高兴的样子,比小安还要高兴的样子。
我直接通告林林:“我做成了好几百万的生意!”
林林眉头一皱,看样子,她肯定以为我疯了:“啊?”
我嫌她的思维跟不上,于是赶紧刹车,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林林后,她一身不吭。我诧异了:“你不感兴趣么?”
她说:“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啊?”
我强调说:“一年几百万啊!”
林林说:“这才一个月,你怎么就说到一年去了,事情没个着落之前你别这样说,也许有变化呢?”
我说:“你不相信我?我提前告诉你,无非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高兴,没别的意思。起码,刚一个月,他就让我的腰包里多了两千块了,这总不是假的吧?”
林林说:“这不是假的。”
我哈哈大笑:“两千块啊!两千块啊!两千块啊!”我说:“这一次,转机可就真的来了,来,干杯!”
林林望了望啤酒,说:“我待会还要去上自习呢!”我觉得很扫兴,说:“难得这么高兴,你今天就陪我喝个痛快吧!”林林说:“我真的要去上自习,你自己喝行不行。”
我说:“你就喝半杯意思一下。”
林林说:“真的喝不了。”
我说:“林林,我把我来长沙的那一天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了你从最开始陪我找工作,到每天给我做晚饭,到那条牛仔裤,我都想起了,我觉得我让你失望了,你看,我现在没吹牛了,我们真的要过好日子了,以前所有的不好我都会改掉的。”
林林嗫嚅一阵,脸上再次出现极不自在的表情:“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我真的闹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
林林说:“你哪里都没做错,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开始就是,现在还是。这就是你要的生活?你怎么就这么倔呢?你怎么就这么颠来倒去呢?”
说完,她提起书包,噔噔噔地走了。
28.
不知道上帝闲暇时分靠什么打发时间,也许,他会穿着白袍子坐在椅子上,欣赏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个深邃得找不到边的宇宙吧。
或许,他在某一天,会无意中将目光落在地球上,更或者,他会看见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地上使劲折腾一颗核桃。上帝很奇怪,这孩子使劲折腾一棵核桃做什么啊。于是就继续看了下去。过了很久,这个孩子还是没能想出办法把核桃敲碎,把里面的桃仁取出来。
上帝不耐烦了,大好时光,就放在折腾核桃上了,真没出息。于是,他拂拂长袖,让核桃滚出去好远。那个孩子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无比惊恐地追了上去。慢慢蹲下,把核桃捧在手里,还轻轻地吹了口气,把核桃壳上的灰尘吹散。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上帝发怒了,这孩子是有病还是怎么着啊,居然捧个核桃当宝贝,这算哪门子荒唐事啊,我就偏偏要你失去这颗核桃!他捋起衣袖,举起扇子,一把扇了过去。
核桃就滚得更远了,几乎都要看不见了。那孩子奋不顾身地朝核桃跑去,跑着跑着就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摔倒在地,摔得浑身是血,努力着爬起来后就继续追核桃。终于追到了,并且把核桃藏在胸口,左右打量怀疑是不是有人要和他抢这颗核桃。
上帝震怒,如此不顺其旨意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正准备一巴掌扇死这个孩子时,另一个女孩子颠着小步走了过来。男孩见女孩来了,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把核桃高高举起,对女孩说:“看,这是什么?”女孩高兴地拍着手说:“是核桃耶!”男孩把核桃递给女孩,说:“这是给你吃的。”女孩靠在男孩的肩膀上,说:“我要我们一起吃。”
看至此,上帝脸红休矣,咳嗽两声,回去午睡了。
上帝知道,那个男孩是我,那个女孩是林林。上帝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我宁死也要夺回这颗核桃,为什么林林看见这颗快变成石头的核桃会如此高兴。
因为上帝不知道,这是我和林林仅有的,能让我和她活下去的最后的食物。
逍遥者,不知生存之艰难,谓此核桃且干裂且低贱,生存者,独靠此核桃方能继续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