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将白琰批好的一叠奏折整好,又瞧着他将几副奏折看也不看,甩在了地上。
他斜着眼睛觑了觑,散开的奏折有御史大夫的印章,也有丞相的印章,自顾摇摇头,默默将折子捡起来,放在一旁,而后才朝着帘外挥了挥手,示意宫婢进来奉茶。
陛下登基一年有余,未曾纳妃,甚至连个女子的脸都未正眼瞧过。朝中百官接连上奏,他却从来不理,谁人奏的紧了,他便赐那人官职连降三级,久而久之,除了丞相与御史时不时的提点他几个折子,已没有哪个胆大的再多言一句。
固然他晓得陛下对苏姑娘的情意,然陛下膝下无子,先帝也未留得半个子嗣,这大宣江山,多少年后,却来谁人承继?
他小声叹了口气。
王都的冬日,不常遇雪,今冬却有好几场,且一场胜过一场的隆厚,他伺候白琰批完折子,惯常伴着他一同去了凝和宫。
云靴被积雪没入一半,天色渐晚,目及只是一片青茫。他看着白琰的步子,却走得十分稳当,可他日日来凝和宫,风雨无阻,便是闭着眼睛都记得来去的路,哪里会走的不稳当?
行至宫门口,他依例在外头候着,凝和宫是王后住的宫室,白琰将苏戚的冰棺置在这里存放,已对天下,说明一切。
他点燃宫灯,自顾站定,看着白琰渐渐消失的背影,再叹了口气。
冒着汩汩凉气的冰室,是他为她特意建制的休憩之地。
他褪下白色狐毛大氅,将手覆在裹着她的冰棺上,依着她的形貌,轻抚了抚。
她还是生前容貌,姣妍清丽,水绿色最能衬出她气质幽绝,虽是生死将他二人隔开,但如今能这样陪着她,他其实已无多少缺憾。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真正拥有什么,他亲娘不大管照他,他爹想管照他的时候,他已过了那个希望他管照的年纪。与先帝倒是有些兄友之情,却也早早失去,惟他珍爱的这个女子,愿意这样,一生一世的陪在他身边。
他笑了笑,轻声说道:“佼佼,昨夜我又梦着你了——”将手在胸前比划出半截毛笔的长度:“这么近,你就离我这么近,我几乎要抓着你——可是,就差一点——”眼光重新落回到她那无甚表情的面上:“你不晓得,回回看着你来,回回又看着你走,我的心里,有多不好受——纵然我这个人一向习惯了将什么事都看得淡,就是没办法,将你也看得那么淡——”
眉头蹙在一起,苦笑的:“若你听到我说这些,总算有一次,就一次能让我像上回那样,彻彻底底,真真正正的,拥到你。”
说完这些,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立在她身旁,常服单薄,还被冷意侵袭许久,面上已有些青白,但就像是多站一会儿,便能多一分看着她的机会,直到他猛咳了咳,咳出两滴鲜红的血在她的冰棺上,方撑不住的靠坐在她的冰棺旁侧。
鲜血渗入冰面,迅速氤出几丝殷红,延伸的位置,正好在她的两侧脸颊,如她面上有了绯色,倒像是她从前少有的羞赮模样。
他拭了拭嘴角,淡淡道:“佼佼,我其实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捂着胸口又轻咳了咳:“一年、或者两年,御医给的数字并不确切,但我指望更早一些——时机一到,我便会立十四弟做储君,皇兄交代我的事情,我不能失信于他,就是——得让你多等些时候。”
伸手似是感受什么,半晌,声音越来越小,像没有足够力气支撑:“这里——还是不够冷,回头,我再让他们想想办法。”
终是累了,缓缓靠着棺壁,垂下头去。
华凌在外头等了许久,往常至多一个时辰,陛下便会出来,现下已亥时,里侧却仍毫无动静。
他有些心慌,御医曾不止一次叮嘱他,陛下体弱,能在极寒之地待的少些,就在极寒之地待少一些。他晓得这凝和宫里苏姑娘的墓室,是个十足的冰房,若不是无人劝的动陛下,他这样日日在她的墓里停留,实则等同于不要性命之举。
昏黑夜色不见半点星痕,他望着深深宫墙,大雪封路,却仿佛有无数幽火燃于身旁四处,简直觉得自己身陷无间地狱,狠狠打了几个冷战,更是后怕,终拔了腿朝着宫内跑去。
苏姑娘的墓室灯火倒是通明,他一眼瞧见坐在地上的陛下,斜着身子,垂着头,似是睡着,又好像——他心头一震,不敢多想,却已禁不住嘶喊出来:“陛下——”
因为恐惧,他这一声,喊得十分用力,冰棺上的雾气亦被他喊得散了几散,但好在这一声过后,陛下缓缓抬起头来,朝着他有些怨怪的:“华凌,你很吵——”
他又是惊讶,多半却是欣喜,扑过去扶起他的身子,语无伦次:“小的,小的以为陛下——”又打住话头,拍了拍结在他身上的冰粒,笑道:“陛下睡着了么,睡着了就好。”
白琰摇了摇头,气息孱弱的扶着他的胳膊,朝苏戚再看了看,便由的他搀扶着往外走,直至走出宫门,方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深且悠远,含着莫可名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