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忆起自己去寻魔少的初衷，是在威胁他陪我扑了十好几只大凤蝶之后，终于晓得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篆刻并不如我看他做的那时得心应手，但好在我要的工程甚小，三五日在那石头上雕出个桔梗花，并不太难。
当然前提是东莱不能嫌弃我的手工粗糙以及样式太娘，原本我想把自己的模样刻上去来着，但转念一想反正要给他喝无情水了就算刻上去也没什么意义，教他抓住由头再来问人就徒惹许多麻烦。
花朵雕好的那夜，是我准备回往鬼宗待嫁的前一夜，我想在这个时候，将东西送到他手上。
寻了个锦盒，将石头放进去，方揣好了准备走，门外却是阮菱唤我的声音。
打开门，她手里抱着件衣裳，大红色。
是我的喜服。
我楞了一楞，道：“这个？”
而她笑着朝我：“不先让我进去么？这衣服很重——”
我便呵呵着将她请进门。
大约是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好奇：”你是要准备，出去么？”
我点了点头：“去找东莱——”
她亦点头：“师父正与各派掌门议事，大概现下没时间见你，”又道：“很急？”
我笑道：“不急，那我过会儿再去好了。”
她嗯了一声，朝我走近些，将衣服打开来，递到我面上：“来，先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合身的话，你明日启程便带上，不合身，我拿去改，改好再差人给你送去鬼宗。”
我咳了一咳，摆手道：“合身的，不用试了——”
她挑着眼角：“又没试怎知合身不合身——”将我身上襦裙的带子绕到自己手上，笑道：“你不脱，我便替你脱了——”
思及依她的性子此事没有旁的捷径，于是自己乖乖上手了。
其实真的不用试，菟虚幻境里我看的清楚，衣裳很美，也很合身。
抬手，伸臂，挽带，衣服上身的那一刻，好像才有些明白，这所谓织物于自己的意义。
我想做他的娘子，那么想。
鼻子蓦然一酸，别过脸咬了咬唇，那时她正替我戴好红色绣着同心草的腰封。
灯光霁亮，我转头瞧见，她瞳孔里我自己苍凉的模样，却被那红色映的十分繁盛，而她一张绝美的面容，玉样的肤色深潭般的双眸，原也该，有这样的红色来衬。
但只是朝我赞叹的：“宛宛，你这样美——”
我讪讪笑了笑，下意识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华服，没出声。
她有些忧疑：“怎么，是觉着哪里不好？”
我摇了摇头：“就是太好了，所以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衣服。”
她一愣，兀的笑出来：“怎会配不上，这世上也只有你将它穿的这样好看——”又道：“衣服是人穿的，只有衣服配的上人配不上人，哪有人配不配的上衣服一说——”
我吸着鼻子，抬眼看她：“姐姐——”
她道：“嗯？”
我朝她近了近，低声的：“谢谢你——”
她笑的坦率：“谢我做什么？”
我咬咬唇，双手环上她的脖子，将头靠在她的肩窝上。她身上有淡淡的体香，像是缭烟，缓缓萦绕在我的身边。
我将她抱了抱，道：“没什么。”
而她将我也紧了紧，笑着：“宛宛，好好同师父在一起。”
我没应声，沉默了半晌，将她放开来，又褪掉喜服，将襦裙重新穿好后，方道：“衣服就放这里罢，我明日走的时候，会带上。”
她点了点头，道：“绣鞋与盖头我稍晚差人送去，你这几日养好精神，大婚当日会比较累——”
我嗯了一声，复问道：“是不是与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道：“自然是没有的，拜过堂成了亲便是由喜娘送你回新房，你我要见上面，怕是第二日了。”
可我哪里还有第二日与她相见？原本想着叮嘱她往后要照顾好自己，不管是喜欢东莱，还是魔少，一定要跟着自己的心意走，万事不要让自己后悔，思想间，她却已笑出：“可是急着听我唤你一声师娘了？”
我一怔，瞧她瞧了半晌都不能回过神。
而她再一笑，续道：“师娘——”
我方干干张了张嘴，干干咽口唾沫，干干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害羞什么，不过是几日的事，我便要改口，虽一时难免别扭，不过，你确然要成为我的师娘了——”
倒是的确不能否认，她方才那一声师娘，教我听着，颇暖心。
瞧她面上并无不妥，没忍住再厚着脸皮贴近她：“那要不——你再唤一声？”
她：“......”
徐风悠悠，我晓得阮菱她心上，终究是能放的开些了。
大概我死后的日子里，魔少真能等到那一天，她穿着大红嫁衣，他驾着驷马轩车，来娶她。
东莱，希望他遇着更好的姑娘，或者，得道列居仙班，但无论如何，都是完好的结局。
叹了一叹，踱出院子。
初夏玉盘高悬，既是这月色一日比一日清朗，这么多天来，我却从未认真看一看。
不远处参差花木林立，暗夜中有一股清凌异香，斑驳树影中，隐约勾勒出一个修直人形正轻踏而来，虽是月色轻笼，仍可现风姿翩然。
一眼认出，那是我前世今生都深爱着的人。
步子渐缓，与他相对而行，只是他走的快些，我则一步一步都要仔细踩下去，带着些矜持。
矜持并非扭捏，是想多看几眼，他朝着我来的姿态。
乘风踏月，缱绻氤笑，深潭温馥的一双眼，落尽天下清荧。
我只希望此一时慢些，更慢些，像是篆刻那些人像，想把他的每一步，每一眼，每一个细节都仔细镌刻起来，那些记忆，会顺着血液的脉络，流入心魂，生生世世不灭。
但其实凌凌数步，不过一恍然的时间。
月光下，他的面色有些青白，笑容却温煦，垂眼看我，轻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跑出来做什么？”
而我必须瞬时收回方才贪痴，并作出一幅恬不知耻的模样：“当然是去找你啦，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果然换做好奇的：“哦？”下颌微抬，眼角有徐徐暖意：“你会送什么给我？”
原本世上男女在相赠信物一时，都要卖许多关子。譬如在包装上花心思的明明一个鸡蛋非要包装成鹅蛋，而真相多半想要鹅蛋的发现是个鸡蛋势必失望。譬如言语上花心思的汝猜吾送了什么，汝猜吾猜不猜汝送了什么，汝猜不猜吾猜汝猜吾送了什么，但是猜来猜去好麻烦，搞不好还要猜拆伙，如此一来才更得不偿失。因想着我此番送礼并不是万无一失，关子卖的太大了搞得他十分期待然后看见不过一个雕的歪七八扭的破石头，对我不待见了就很要不得。
虽然往后我晓得他总会对我不待见，但此刻我还是很希望他待见我的，没到那个时辰，我便多想占着他一天的好，就多占一天。
于是颇利落的从怀里掏出锦盒，巴巴的递到他面前，打开来：“给——”
他一手接了盒子，一手拿出石头，放在掌心端详端详，瞟了我一眼，淡定的：“是枚剑茎上的玉饰——”
我惊奇凑到他边上，鼓着腮帮子：“你看得出来啊？”
他笑道：“嗯——”又偏头看我：“你自己雕的？”
我点点头，再近了近：“好不好看，我可是缠了魔少几日教我，”伸出一双手到他面前：“手都磨出茧了呢——”
他下颌微抬，道：“是么？”但眼光向我双手循去时被我哧溜一下瞬时收回，正了正声：“十四他，倒是好耐性。”
我撇撇嘴：“他耐性一点都不好，都是给我逼的。”
他笑出来：“可我觉得他不止耐性好，帮你雕的那些花蕊，花盏的轮廓，也甚好。”
我干干张大嘴：“这你也看得出来？”
他道：“花样粗糙的粗糙，精细的精细，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人雕的，你既寻他教你，不是他帮你把那些难的都处理掉，还会有别人？”
我嘿嘿挠了挠头：“我尽力了嘛，但短时间内真的学不好，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他抬手抚上我额际，柔声的：“嗯，我很喜欢，玉石的颜色，也喜欢——”低头看入我的眼睛：“不过以后不用那么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慢慢来。”
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目道：“好。”我们哪还有时间，让我可以好好的，做那些事情给你？
静默了一瞬，约莫鼻子里的酸意已经散去，才朝他看着，道：“对了那你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房呢？”
他笑道：“找你啊。”
我抠抠手指，道：“找我做什么？”
他仍笑：“你说做什么？”
我仰着头，无辜的：“自然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他一默，敛了笑，道：“想你了。”
我心中咯噔，不小心手下抠的狠了抠的自己一阵敕辣的的疼。
回神才听得他颇正经，道：“一是想你了，二是，明日我不能送你——”从袖中取出我原先用的寒玉瓶：“这些生血你带上，三日的量，正到你出嫁那天。”
我一愣，抬眼朝他看去，才蓦地明白先前以为被月光映的他青白面色，原是跟月光没一丁点关系，乃他一回放了三日的血给我，失血失的。
心口猛一痛，觉得有什么像裂开了，但强忍着。他虽修为过甚，嘴上说不碍事，日日却放那样多的血给我，怎会不连累自己？原本我假意视而不见，为的就是不想，因有些事一放在心上，便是芒刺，现下一时情绪都涌上来，自然是受不大住。
是以转而问道：“明日你很忙吗？”
他只道：“有一件事，需要出门确认一下。”
我点了点头：“也好，你忙你的——”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件事，想在临走前请你帮一帮忙——”
他笑着在我额上弹了一弹：“什么事，至于用上帮不帮忙这种字眼——”又打量我道：“帮了却有什么好处？”
我原想说不过举手之劳要什么好处，但他那目光太灼乃至我好不好傻了一下，因想这世上，日后该有怎样幸运的姑娘，会被他这般看着护着。
自己却被自己想的神伤了一把。
片刻，咧嘴道：“你先帮了再说。”
他勾唇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咳咳两声，道：“请你带我去我的前尘镜一观——”
他怔了一怔，笑容渐逝，瞧着我，道：“怎么会突然想着，去看你的前尘？”
我抿了抿嘴，朝他絮道：“不知道姐姐有没跟你提过，我与她并不是血亲，我是姐姐的爹娘捡回来的，因为要嫁人了，总觉得应该晓得自己的身世——”看他似乎若有所思，再道：“其实入了苏戚的前尘镜后，我就想让你带我去，不过那时我与你并不是这样的关系，也不好开口，”笑了笑：“不是什么难事，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真话却是，要死了，就会想想自己当初是如何而生的。
他将我看了看，道：“对。”
尘世间恍惚二百三十五年，我以为总算能在这一刻，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样死后，就能让葵苍将我的骨灰，带去撒回我的故里。
凉风习习，前尘镜的水面，映着一片淡淡的白茫，看一眼，如同隔世。
但我却没有被东莱带进去。
不是他不愿带，而是，水波反弹，根本入不进去。
前尘镜观的是人的前尘，我不能进去，只有一个原因——我并不是凡人。
我不是凡人，现如今也应只有那个解释，血珀已在我体内凝聚成形了。
东莱面上，却是了然于心的神情。
大约他方听我提起有一刻的迟疑，也是因着，他早猜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可他表现的如此沉稳，我也不能太过活泼，显得我很没见过世面，凉凉笑了笑，朝他道：“我就知道是你法术退步了才进不去的——”
而他看着我，定定道：“嗯——”
我那台阶铺的好，他顺着下去的，亦很好。
可见这世上有些事还是适合心照不宣什么的，譬如兵法里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避有时候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去面对。
影影夏夜，我将他抱了抱，作为我还能与他真心相待的，最后一次告别。
不过是，原本我先拥着他，至末了，却像是被他刻入骨血一般刻在怀里，很久。
转身再走的时候，胸口堵着的一口血，终于没甚的意外的全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