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白烑的头七已过,原本统管西南一带的桓王,白烑的三弟,奉遗诏登基。才将受封的程泫钰由琼华宫搬至王宫北侧一处供养先帝妃嫔养老的宫殿,为程王后。
君王的扑朔更迭,除了证明葵苍当日所说政治斗争是上层建筑的核心,也再一次证明了大宣朝堂动荡的本质它一直都存在,它从未被消灭。只不过从前是胜者王败者寇的模式,属于男人同男人之间的争斗,如今却是白烑为了一个女子,甘心让位,且没让到那个想要当天子的人身上,倒叫个从未想过当天子的人生生被天上掉下的金饼砸中,做了天子。只能再一次让人嗟叹,天意弄人,天意之所以存在,就是为把大家玩的团团转的。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庄萦认为白烑以命换命,求取程泫钰一条生路,心如死灰,从此步上不归路。白烑机关算尽,虽是绕了一个大弯子,但也保全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人,亦算是得偿所愿。
而我,顺利拿到了帝垣心,为蚩晏的病情争取到更多时间,这件事这么一想,真是皆大欢喜。
欢喜的我这几日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已至此,王宫自然是没有理由再待下去,而我与葵苍也该收拾收拾行囊,准备往更南的地方去。
王宫以南,再行至一千八百里,便是南越,那里有我们要取的第二颗心,赤狐心。
要走的这一日,云霭沉沉,长风凄凄,整个王宫如一只瑟缩在碧水浑天里的秋蝉,恹恹樕抖抖,那一池明曜芙蕖,已是开败。
窗外已有泠泠雨声落下,天色昏霾,情是未央,这一场雨,正像他对她的那一番情意,落得纠合与缠绵。门口一缕湛凉兀然侵入,有谁推开了房门。
我头也没回,边是对着铜镜里的人淡淡整理,边漫不经心的:“你起的倒早,不是说好辰时才走的么?”
如今天还没亮,葵苍委实有些精神了。
镜子里映出一袭螺青衣袍,衣袖与袍裾上绣以银色勾云纹滚边,玄色绲带上缀着碧玉带鐍,不大像他一贯的装扮。
我又道:“下雨了,你还穿的这么薄,虽是衬得你的身形颇有些看头,可——你穿成这样,叫一些好色的姑娘看上了,平添些麻烦出来,也不大好。”
身后一声清汤寡水的:“哦?”
我正绾着发髻的手抖了抖,簪子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头发四散开来,战战兢兢的回过头去,东莱轻挑的眼角有悠悠的笑意。
我嘿嘿两声,忙的弯下腰去拾簪子,随便在发上一簪,站起来道:“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我哥哥呢。”
他向我走近两步,浓深的眉眼愈发可见远山重渊的味道,莲瓣绾发玉冠将长发绾起,发丝上有零落雨珠,未见一丝修真者的模样,倒是个利利落落的王贵公子相。我看的一愣,他浅笑道:“方才你说,我穿成这样,会招惹到旁的姑娘?”顿了一下:“我这样的身形,在你眼里,算是好的?”
我倒吸一口气,向后趔了趔,扶着镜台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哥哥他平素爱穿些黑色的衣裳,今次你这件的颜色打眼看上去,同黑色没什么区别,我便以为,你是哥哥。”
见他未回话,顺手扯了妆台上的包袱往肩上一扛,拱手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和哥哥也要回东莱城,便是取道同我们一起的?”继续笑着:“真是不巧,我们还有别的事,暂时不打算回去,看来今日一别,恐后会无期了。”
觉着话里分量不够,又拱手躬身向他行了个大礼,方绕过他的身子,向外跳去。
还没跳出门槛,又听得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外面雨大,宫姑娘也不备把伞么?”
我的脚步一滞,想了想,道:“我虽在鬼宗里被娇生惯养,却仍是个皮实的,淋这么点雨,实在不算什么。”
他不浓不淡:“嗯——”又稍稍提高了些音调:“姑娘可是打算去寻葵苍公子?”
我道:“是呀,哥哥定是睡过时辰了,我去叫他。”
他道:“你哥哥他——,走了。”
我没听懂,诧异转过身问他:“你说什么,什么叫他走了?”
他笑了笑:“葵苍公子托我告诉姑娘,他有些急事须回鬼宗处理,姑娘,先行南下,他随后就到。”
我继续诧异:“哥哥这样跟你说的,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让我一个人南下,你不是听错了罢?”
“姑娘觉着,我是个能听错话的人?”
我一口口水咽了咽:“那倒没有,只是我觉着哥哥晓得我初次下山,又没个什么精通的术法,不会让我一个人犯险。何况,何况我吃的东西同常人不大一样,没有他,我既是不被坏人杀死,也得饿死,以哥哥平日待我,他是不会这么不负责任的。”
他仍笑着:“葵苍公子倒也没有不负责任,反之,我觉得他很负责任——托我与你同行——”眸眼氤着一汪深潭:“还是——宫姑娘觉得我护不了你这一路的周全?”
我干干咳了两声,睁大眼睛,对着他颤抖的:“你——你说,是你陪我一路南行?你——你一代正派祖师,护我一个邪门歪道的周全,你没炼术练的走火入魔么,还是——我哥哥走火入魔了?”
他清凌看向我:“天下之大,本就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只不过人心所向,颇有些参差罢了。我与姑娘投缘,愿意护送姑娘一程,姑娘倒觉得,这是走火入魔了?”
我一愣,方摇头:“也不是,”又叹了叹:“只是一时间觉得难以接受罢了。”
他笑出来:“既是一时间难以接受,相处相处,自然也就接受了。”
他说的轻巧,可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葵苍忽然不告而别,我不觉得意外,因上回他同鬼使见过面后,就一直颇心事重重,连夜回鬼宗,多半是蚩晏出了些什么问题。但东莱一个修真掌门人,不在虚里执导他那几千弟子修真,却闲情逸致的做起我的护卫来,实在让人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一个人肯纡尊降贵去做一些世人不能理解的事情,那这个人多半便有着世人不能想到的因由,我想不到他的这个因由,葵苍大概也想不到,所以才会顺水推舟的请了他陪我一同南下。
当然,葵苍忽然变得这样大度,也是让我始料不及的。
但以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没有那个心理素质,去接受一个曾经喜欢的人,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就这么,忽然的,成了身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而我即便是一个人,身怀普通异术的人还是不能拿我怎样的,何况鬼宗弟子遍布大宣,真是有难,也难保他们不出来护我。
这么想着,便是哈哈一笑:“你说的对,相处相处,我也就接受了。只不过我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而且哥哥也说了,他办完事就会跟上我,实在不用再麻烦你,哈哈,不麻烦你了。”
他微微斜了斜脑袋,挑了眼角看着我:“是么?方才姑娘不是还说,不大精通术法,一个人走,也委实有些危险么?”
我道:“那个嘛,也只是说说而已,”又揉了揉袖口,胡诌道:“我生就天赋异禀,其实也很有些本事,原本是仗着哥哥,有些偷懒而已。实际上对付一般坏人精怪,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微微一笑:“我本也就不大喜欢打打杀杀,既是这样,这一路上若出些什么状况,便由着姑娘护着我好了。”
我:“啊?”
他道:“些许年头没有云游,如今却不知南越是个什么样子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