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穗将身上的裙子整了整，这年的盛夏，可真是热，她不记得往年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汗水浸湿衣裳，一遍又一遍的。
却仍是抱着希望，继续笑望着他：“周正，你猜得没错，我的确给傥葛报了信，但是做人可以活络些，不必像你这么恪守规矩的。我给傥葛报信，是因为我知道，将丹水镇屠城的凶手并不是傥葛，我给他报信，不过是因为，我不想你们之间，再增添些仇怨。傥葛那样的妖，虽然是个大度的妖，我也不能保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会不会惹怒他。”
她没有告诉周正，傥葛那日使的妖术，但凡得胜一次，妖法必将又精进许多层。纵然周正这回请了帮手，她亦不能断言哪方可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妖不同于凡人，若激起傥葛的兽性，即便是再添十个周正，也恐怕无济于事。
可显然周正没有领会她的苦心，冷笑了句：“不是凶手，当又如何？他始终是妖，既是妖，你以为这天底下，有哪个不害人的么？”
她本念着周正有那么一丝会听进去她的话，心存侥幸的以为他也许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执拗，结果却仍是让她失望。
思想一瞬，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触到他的下颌，轻声的：“周正，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我也是只妖呢？”
她感觉他的身子一顿，垂眼望向她的眼睛，分明是惊诧的模样，却仍端着一幅坚定的面孔，对着她：“你为妖精做事，是心术不正，但我还不至于连人和妖的区别都分辨不清，你——不是。”
她觉得心口又凉又紧，面上却轻哼着笑了出来：“呵——是么，天下这么大，你未曾见过的奇事，又何止一二？你不妨仔细想想，先前与你两次照面的九尾赤狐，她可有妖气？”
夜幕里周正的脸有深暗的颜色，她明显见着周正的面目在这昏暗里有轻微的一颤，可也是少顷不到，看着的她的目光却是异常凌厉。她心中凉透，向后退了退，旋身一道赤光，变做原来的模样，缓缓道出：“没有错，凡人、狐妖、都是棠穗，都是我。”
周正凛着一幅沉重表情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周正，我如今已经在你面前现了真身，你是不是好坏，都要说句话？”
她等了他良久，才听得他脱口寥寥几个字：“尤天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她几乎要苦笑出来，看着周正：“道理都是你们凡人说了算。可凡人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坏人并不少，那我们这些做妖的是不是也该认为，所有的凡人，都不是好人？”
又未等周正言话，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妖言惑众？你那间宅子里发生的事情我都晓得，因为那些经历，就对天下所有的妖痛恨，并不是没有道理。我看过不少凡间的戏文里，女子因某个男子受了情伤，便认定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负心汉的，也很多，所以我很明白你的感受。
可是周正，你给自己设的这道心防，真的好无趣。
你是一个天师，本不该这样的善恶不分。”
这是棠穗触及心底的一番话，她觉着周正总该会有一些动容，但没想着他只是，只是默默沉寂了片刻，然后对着棠穗轻飘飘的说了句：“你走吧。”
她微有一怔：“你说什么？”
“你救过我一命，棠穗，上天入地，往后你有多远，便走多远。今次我不会杀你，但再见到你，我难保不会动手，难保——不会杀了你。”
她心中咯噔，又重复着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所有的结果，她都想了无数遍，这样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在脑子过过，可如何真正从那人口中讲出，却又是这般的痛心彻肺？就像身子顷刻被谁抽空，无端没了知觉。
暑气似蓦然消失，她能觉察到，身体似缓缓坠入无边寒窖，牙齿都在打颤。她目光黯然的望了他许久，自顾点了点头，终是抬起步子打算离去。可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在经过他的身子那一瞬，顿了脚步，幽幽然问出：“周正，我是说，有没有那么一刻，曾经，有哪一刻，我变做凡人的时候，你对我有，和旁人不大一样的感觉？”
那些时候，周正对她还是不错的，板正是板正了些，可对于个冰块一样的他来说，她觉得他做的已是很好。所以她觉得他应该会说，是有一些的罢，哪怕是，他不屑一顾的瞧她一眼，什么都不说。
她都能接受。
可周正怎么能那样讲出口：“若嫌性命太长，可以多说两句。”
若嫌——性命太长，可以——多说两句——
多说——两句——
她心口一窒，凄笑浮于面上，垂眼看了看他那淡蓝袍裾，甫一用气，飞离庭院。
周正同傥葛那一战，战的十分激烈。
绵延昆禺山，金光凌冽，自山腰至半数高空不断升腾，却每升十尺，就被冲及云天的黑色毒泷恶雾逼降一丈。浑浑暗沉的天，已是看不到半点清凌的间隙，那一片郁葱的樟树林，隐在浓雾里摇摇欲坠，可听见昆禺山无数的精怪自四面八方的阴沉嘶吼。
周正同四位师兄弟在地上列出结阵，挥出的那些招式便是普天金光，而压制着这金光的黑雾，自然是悬在半空中的傥葛，施的法术。
素媚挑着一幅媚眼，斜靠在距离傥葛最近的一颗樟树的枝桠上，绕着指尖的绣帕观战。素色的裙裾一路飘至地面，凌空却露出一双细白的脚踝轻轻摇着铃铛，一下、一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黑色浓雾越来越稠，将金色光芒逼至周正一行天师的头顶，呈了倾吞之势，而光芒覆盖下的周正，还在做最后的支撑。
傥葛妖法精进如此，全凭之前那一战，周正自然不会想到，是以吃的这个亏，也吃的很应当。
树上躺着的素媚怡然自得的朝着周正瞟了瞟，手中悄然化出一把长剑，猛的飞身直指周正而去。
素媚杀周正，一则为报周正对她的断腕之仇，二则她以为周正，对于她姐姐棠穗，是个绝对要不得的祸患，棠穗身在其中迷了眼，她却看得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