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穗决定将周正送回广陵虚时,她自个儿也消耗的差不多。
她本没想到广陵虚这一层,完全是因着近日越来越多的修真道士,四处打听周正的下落,她这才惊醒,何不去找周正的师父试一试?
她道行尚浅,但周正的师父听闻已是大宣除却东莱子第二位的高人,应是会有办法的罢。她这样想着,于是化了个绳索,将周正绑在背上,只身飞去广陵虚。
彼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周正活过来,只要他活过来,让她做什么都好。
她将周正平放在广陵虚上大殿的门口,引诱几个打扫的道童发现周正,自己隐在一旁的老槐树下悄悄等着,待看见一群年轻道士簇拥着一个白胡子老道士过来将周正抬了回去,又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静静立了一会儿,方才离去。
那个时候,她很感谢她爹娘赐予她的这幅灵胎,虽是妖却毫无妖气,可以日日夜夜变作各式各样的物件陪着周正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
周正在后山练气的时候,她变作山间里一株清凌的龙须草;周正在房檐下同诸位师兄弟说笑的时候,她变作房檐上一根结实的梁柱;周正夜里看书的时候,她化成桌子上一只粉红色的瓷杯,就那么安静的陪着他。
这一陪就是十年。
十年后,周正的道法大有精进,广陵掌门的意思是,可以再下山历练历练。
广陵掌门话说的含蓄,所谓历练,无非就是让周正同傥葛打一仗,顺便再替当年枉死的师兄弟们报报仇。
这真是一场生生不息循环着的噩梦,其实那么一瞬,棠穗已经意识到,傥葛与周正,素媚与周正,非得有一方死了,才能终结这样的噩梦。
她曾有几次去探素媚,都被赶了出去,素媚不能原谅她,她明白,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她就破罐子破摔的不认这个妹妹,到底她们是嫡亲嫡亲的姐妹,又原是那么要好。
她再次为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感到懊恼,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周正下山,她不必再变成那些呆板的死物,便化了人形,打算跟着他,没成想却被他打眼就认了出来。
攘攘人群,周正将她从旁侧揪出来,攥着她的那只手腕,镯子叮叮呤呤作响,她想抵赖都没得赖。
周正的眼睛里有淡淡波澜,语气却十足平静:“你这样,还要到什么时候?”
她只得干笑:“碰巧遇上,碰巧遇上罢了。”
然后看得周正一字一句的,像是在数家珍:“碰巧遇上?棠穗,漫山的龙须草只有你那一株是粉色的,是凑巧?房梁上的柱子只你那根是粉色的,是凑巧?我那堆青色的茶盏里忽然冒出一只粉的来,也是凑巧?你要变身之前,可不可以先看看自己身上的颜色,这样低级的错误,就算是刚刚成形的精怪,也犯不了的罢。”
她睁大眼睛啊了啊,这一点,她的确是没有考虑啊,可是等等,周正早就发现她了么?
她捂着心口,觉得气息都不大能提上来,试探的:“你——你是说,你晓得我在你身边待了十年,你晓得——是我?”
晓得,却没有杀她?
周正没有立时答她,倒是用一种她说不上来的安静情绪看了她半天,才缓缓道了句:“你又救了我一命,这十年,是我还给你的。”
她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扳着指头细细品量他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品量许久,才朝他凑了凑,开心的:“这么说,你对我已经改观了罢,你觉得我是只好妖罢,我说过妖也是分好坏的嘛,你信不信,我其实一个凡人的命也没害过啊——”
再凑了凑,嘴唇几乎贴到周正的一侧面颊,欢喜的:“周正,我没有看错,你是喜欢我的,不过是不敢承认而已,对不对?你就是有些在意我的身份,我出身不好,但是怎么办,你还是喜欢上了我。”
她能感觉到周正的身子颤了颤,于是更加确信自己方才说的话,一边笑着,一边就楼上周正的腰又蹦又跳,来往的人群用诧异鄙夷的眼光打量她这个没羞没耻的姑娘,她也不害臊,反正那一刻,她就是觉得开心,无可名状的开心。
不过这开心没持续太久,她就被周正一把推开,依然是冷眉冷眼的:“你想——太多了。”
她也不气恼:“就算是我想太多罢,周正,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总归你现在要杀我,是不会那么轻易下的了手了啊——”
周正没有理她,转身朝前走去,她从后面跟上,又欢喜又得意:“我说,那时你用我饮茶的时候,没觉着脸红罢——”
“......”
“你用完膳拿我变作的帕子拭嘴的时候,也不晓得擦到我的嘴了罢——”
“......”
“你是不是有几次睡到半夜觉得被子不够大,那是因为我睡相不大好,拽了你一大半啊,哈哈哈哈哈——”
“......”
不得不说,棠穗这样厚脸皮的妖,我也是头回见。
但那是她同他开的最后一次玩笑,她以为他不会杀他,她以为时间是剂良药,哪怕当初坚如磐石的信念也会在某一天松动。她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天,他会认认真真同她讲说,我也喜欢你。
素媚与傥葛,趁夜偷袭了她与周正在丹水镇住着的那间客栈,周正虽未占尽先机,但一时半刻也没有阵败的苗头,若不是,若不是素媚推了她一把。
她那时没有想到,素媚练的妖术里,竟有了摄魂术,她将她的魂魄控制,催使她在周正与傥葛激斗的正当,飞身撞了过去。
假使周正有半分对她的不舍,只要半分就好,便可收回刺向傥葛的那一剑,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右手持剑,左手支招,就那么,凛凛然刺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几乎没有她的影子。
她没有躲,她不相信,周正会杀了他,他说过的,她救了他两命,纵然他给了她十年,可十年后,他们这些正派之士,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么?
剑尖沿着她胸前的衣料划出一道汲长口子,衣服撕裂的哗然震痛她的心神,她被傥葛及时用掌风推去一边。
她半倒在地上,神情木然的望着周正,终于那一眼,周正分神朝她望了望。
然他的表情,是在懊悔,居然,没有一剑杀了她这个碍事的么?
这一望,周正被傥葛趁势现出的狼爪,抓破胸膛,她甚至听到周正体内五脏一个接一个被傥葛残忍捏碎的声响。暗红色的血浸湿他淡蓝的长袍,血珠像密帘一样从半空中洒下来,那一刻,她瞧见周正冷意绽放的眉眼,攒了满满的嘲讽与不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冲破素媚的幻术而现出的九条赤尾,尖锐的指甲像是杀人的利器,在地上划出几道印子,终于明白周正口中人与妖真正的分别。
她从没有那么强烈的讨厌过自己,是一只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