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器物,关节修长,触感柔滑,是只人手。
且是个男子的手。
我指尖一顿,立刻缩了回来。
在座的就只有两位男子,依那方位,不可能是葵苍的,那么,就是东莱的没错了。
假装不经意的侧头朝着东莱的方向瞟了瞟,昏黑中他的脸像一面冷清白玉,幽幽泛着些青芒。这曾是映在我脑海中的一张脸,那样凉决的一张脸,终于在今时有了我最初见到的浮影。
他本是这清泽孤高的模样,而我所见到的这些时日的东莱,客气谦和,不过是对待旁人的一贯姿态罢了。我已不是他的女弟子,他待我,自然需要礼数周全。
他大概永不会晓得,从前我是阮阮,因他对我的这副样子,我那一颗心总是凉透的,仿佛有万年不化的积雪,将我原本温热的心,裹了厚厚再也不能融化的一层。
这一刻我才有那么些庆幸,葵苍将我救活,他是对的。纵使我那时万念俱灰,但对东莱的情意却始终满盈,怀着这样的心情死去,恐怕渡了忘川,过了奈何,饮一口孟婆熬的汤,都是无法彻底放下他的罢。
今次却再不会被这样的表情伤到,我很欣慰。
眼睛猛的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灼了一下,那双双已顺着飘带飞到了我们落座的雅间前侧,聘聘婷婷的朝我四人走来。
灯火一瞬又燃了起来,四周围却仍是屏息凝神,楼中男客倒也知趣,晓得此番场景,即便是嘘,也该是自惭形秽嘘不起来的。
我亦很好奇,这双双会选择我们其中的哪一个。
答案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就皮相而言,双双其实没有什么可选的,因选谁都不会让人失望。但气质就各不相同,双双的决定,只能说明她个人的偏好,是那一型的。
她选的是阮菱。
但我觉着,她选谁,都比选阮菱好。
若是东莱,虽然教仪优良,但到底是个男子,今夜来此一趟,不就是为着寻寻开心的么?若是葵苍,则更好说,即便同那双双一夜风流了也算得上合情合理。而我,是不能满足她某些方面的需求,但在风头上,一定会保的她今夜十分出了彩。
可她选了阮菱,就是自寻死路。依着阮菱那性子,不当场给她难堪已是万幸,指不定一剑刺花她的脸教她往后不能再这样伤风败俗,也不是没有可能。
双双卸了面纱,确是个美人,可惜就可惜在她面前的参照物是阮菱,便美的受了限,教我此刻看上去也就格外的普通。
我在凳子上重新坐好,看着双双渐渐走近阮菱,嫣然笑道:“公子可否赏脸,邀双双一同入座?”
阮菱也笑,笑的却颇清凉,如这月夜一抹幽淡的浮云:“承蒙姑娘抬爱,在下却对姑娘没什么兴趣。”
呣,阮菱的这个开头,和我猜的八九不离十。
双双的神情一僵,但顷刻又是一副笑颜:“公子的意思是,不大看得上双双?”
阮菱侧抬起头,看着双双:“姑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固然好听,讲的却是虚情假意,双双但求,公子的一番肺腑言说。”
我忍不住咳了咳,这双双看着风尘,说话却有几分风雅,倒不知她晓得自己喜欢的其实是个同类,还风不风雅的起来了。
阮菱道:“姑娘倒是个好姑娘,只是在下,却不怎么对女的感兴趣。”
双双一愣。
阮菱笑了笑:“姑娘还是选个能将姑娘真正捧在心上的良人罢。”
双双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结局也是我料的结局,只是没想着,阮菱如今对人对事,已颇有些东莱的风骨。再转念一想,那一年我走之前,她已对东莱动了心,两百年日日相对,又怎能不受他一星半点的影响?
我听说过,真正将一个人喜欢在骨子里,会连自己的言行也渐渐变得同那人一样。阮菱本不是个能轻易转变的性子,今次这般,已是那样喜欢东莱了么?
不过不管怎样,阮菱不愿同双双作乐,我却很想凑这个热闹,于是插了句:“双双啊,既然阮公子对你没那个心思,你今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了我,可好?”
双双没有理我,半晌,才冷着眉眼,朝阮菱凉凉一笑:“公子可是断袖?”
我没忍住再咳了一下,这双双倒是个不依不挠的。
可我见阮菱已然不想同她争执下去,身形一动似也是要走的形容,只东莱在这个十分要紧的当间忽然浅淡的一句:“这楼里可有强人的规矩?”
双双摇了摇头。
东莱再道:“或是规定了断袖不能来这里吃酒?”
双双再摇了摇头。
东莱悠悠笑道:“既是如此,这位公子是不是断袖,对姑娘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看我们的,姑娘跳姑娘的,一场误会,姑娘是不是应该也懂得成人之美?”
我被东莱一番话绕的云里雾里,但显然双双听懂了,因她面上又堆了笑,还是了然于心的笑,对着东莱:“原来公子与双双喜欢的是同一人——”朝阮菱看了看,叹了口气:“我一时倒没看出来,你二人的关系不比寻常。”
话毕福了一礼,已是甩了广袖婀娜而去。
我觉着灵台蓦然一阵清明,这双双简直一语道破天机啊。
我怎么会没想到,有什么比花楼更好的地方,能让他二人光明正大的私会?是我今夜与葵苍唐突他二人的美景良辰了。
此番再不走,可显得我们比那双双还要不知趣。望了望双双背影,回身对着东莱:“真是不好意思,我忽然觉着有些头疼,就与哥哥先行回去了——”将葵苍的手一拉,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拐回去:“阮菱是个不错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我与东莱已无瓜葛,但阮菱到底做过我十几年的姐姐,倘他二人真正情投意合,我很希望阮菱得到她该得的幸福。
虽是晓得我如今已没什么身份资格去说那些话,可那人是东莱,我就很想叮咛几句,不要让我的这个姐姐伤心,尽管我也知道他一贯将她护的很好,本不存在什么伤心不伤心的。
阮菱的神色颇有尴尬,东莱却是一怔,但我以为自己即便多管闲事,也已经管了,于是笑了一笑,瞧他二人好像并没有什么话说,拍了拍葵苍的肩膀,拉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