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潇潇中，苏佼佼撑伞的身影，似一道若水的烟淼，与那雨水溶为一色，渐行渐远。
天音阁旁侧的胡同里终于抬出一顶蓝帷四人凉轿，轿子在天音阁前停了停，直到方才替苏佼佼送伞的下人挥手示意，才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抬去。
下人却转了个身，与苏佼佼保持些距离，尾随而去。
凉风幽幽，轿子一侧的织锦窗帘被微微揭起，坐在轿里人的一张侧脸在夜色中有凌冽棱角，却因着帘子时起时落，看不清真正模样，只那头顶系着的碧玉发冠时不时的折射出温润光芒。
漂泊的夜雨瞬间扭曲，便于这个时候在我眼前归化为虚空。
响彻耳际的是一片喧哗掌声，台上的戏子们正在谢幕。
腰间忽然旋起一阵冷风，然后感觉自己身上一松。
算了算时辰，此时已经入夜，苏戚的鬼身可以现出来了。
天音阁没有再逗留的必要，我拂了拂袖子，从座上起身，于一片扰攘中退了出去。
从大门走出来后，不自觉回身看了一看，尚且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而头顶月圆云疏，身旁凉风轻越，没有一丝雨气。
红漆涂饰的雕花门扇大敞着，，旁侧更无一人身影。
苏戚站在我边上，道了句：“姑娘还不走么？”
我想了想，方看向她：“苏姑娘——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真实样貌？”
她一怔，忽然笑出来：“姑娘打算，在这里看么？”
能作为一只画皮鬼，死时的相貌必然惊悚，是以它们在冥间或者人界才不断寻找合适人皮作画，替自己描一幅可供观瞻的样子。假如我现在要看，她无法描摹，那么我看到的只能是她死时被摧毁的模样，而依我这样的胆量，虽足够大，但世间之事无法想象，也不一定就能承受的起她那时相貌。
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假如我的确承受不住惊呼几声，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就实在太麻烦。
于是也笑了笑：“自然不是在这里，回去看，回去看。”
回的是我住的永乐客栈。
近日一直随苏戚四处奔波，我从未睡过好觉，且她那间院子，阴气过甚，我已去的不想再去，这客栈里的床榻又大又软，我早是想念多时了。
她站在散花锦帐前把玩着帐子，我在床上伸了伸懒腰，瞧着她的背影，正瞧得起劲，冷不防她回过身来，浓艳眉眼带着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对着我道：“宫姑娘——是不是今日看到了些什么？”
我神思一凛，坐起来点了点头。
她眼角微挑：“姑娘想看我的模样——？”顿了一顿：“是我死时的模样，还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摆了摆手：“其实——都可以罢，你觉得哪个合适，就给我看哪个。”
她抿着嘴一笑，朝我走的近了些：“面容乃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我给姑娘的这一面，若不能圆了姑娘心中的想象，怕是，姑娘会觉着失望。”
我啊了一声，问出：“你晓得我是如何想你的？”
她摇了摇头。
我道：“那你怎知我想的不对？”
她低头轻浅一笑：“戏子唱戏，最擅长的就是变幻各种样貌，真心入戏也好，假意念白也罢，不过都是为了生活。然唱的久了，有时也会忘记自己的模样，我已经，忘了原先的模样。”
又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睛：“宫姑娘在幻象中所见到的那位女子，长的什么样？”
我一愣，楞了半天，方答道：“嗯——长的很像你，你现在的这幅模样。”
她攸然道：“哦？是么？”
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她再道：“姑娘以为，我与那名女子，可有关联？”
我道：“关联是一定有的，至少你们二位都姓苏，又长的那么像，”咬了咬牙，继续：“而且还都认识那位陆安陆公子。”
将脖子伸长朝她凑了凑：“话说，你们不会是姐妹罢？话说，你们姐妹二人不会都喜欢的是陆安罢？”
她神情陡然一颤。
我将脖子缩回来，不好意思的：“真对不住，我就是随便猜的，猜错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按照我的逻辑，她与苏佼佼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年龄相差应在一两年之内，但姐妹感情并不怎么样。她喜欢陆安，苏佼佼也喜欢陆安，且她与那陆安，还有有过感情牵扯，只是她的命运不济，早早便香消玉殒，而苏佼佼则上天庇佑，一路过关斩将，最终以陆家少夫人的身份嫁入陆府，如今又替陆老爷添了一名长孙，从此扬眉吐气。
而她既然生前样貌甚美，死后却做了画皮鬼，花样年华肯定也死的颇蹊跷。白日里以一个孤鬼的身份见得这一切，先不论她的死是不是同苏佼佼有关，见到陆安如今活得这样潇洒，自然觉得悲愤难鸣，于是在陆府将陆果吓着，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只是有些担心，她明知自己被我救活不久，便又要被我剜了心，我不晓得她是不是有哪些执念，而那些执念又非得是她生为凡人才能完成的。
苏戚却道了句：“我——是被火烧死的。”
我没有忍住惊呼了一声。
想她柔净皮肉，是怎样被那火舌一寸一寸舔上去，痛不欲生，又如何撑到最后，再撑不下去，眼见着自己形同枯槁，万念俱灰的死去？
她那死前的模样，不看也罢，我已能够想象。
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个胆气想象。
房内沉寂一时，我安慰她道：“假如从前的那些事让你很不开心，你若是愿意，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见她未有丝毫动容，形态举止更加清寂，立在那里如同一朵孤澹的玉兰。固然是她一贯做的这个姿势，此时我却觉着有些刻意。思想我与她虽没有约法三章，但我这般挖掘他人的八卦，也挖的有些过了。我本未曾细想她与之前的棠穗性子完全不同，是个十分谨慎又疏离的姑娘。咳了两声：“你不想说？”
她淡淡朝我看来：“我不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