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已死,苏戚接下来的生计就成了问题,而我以为这个问题势必会困扰苏戚良久,却在没想着它在苏慕下葬的十天后,就有了结果,于是忍不住感叹了叹这苏戚的过去,真是时时有惊吓,处处有惊喜。
七岁的苏戚变卖了家中一切可供卖钱的玩意儿,包括苏慕生前最喜欢的一只翠玉镯子,包括与她原先不离不弃,苏慕巧手做给她的一个棉布人偶,当然也包括那只她娘用来钉鞋她用来刻碑的铁锥子,都一个不剩的换成了麻钱。人们常常喜欢睹物思人,借物相思,而对于苏戚来说,仿佛从那时开始,一切物品,都成了身外之物。
她将自己卖给了天音阁。
但与其说是卖身,倒不如说她与天音阁的阁主达成协议,阁主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她,她要做的,自然是替天音阁赚的盆体满钵。
诚然苏戚小时候的相貌已属上乘,只是天香阁闻名已久,个中漂亮的苗子卧虎藏龙,而她当时并不能算的上是最出挑的那个,可她能说服阁主,却只用了一句话:“天音阁里不乏唱的好的,缺的是,一个叫得响的名角——我会是这里将来叫得最响的名角。”
这是苏戚面对比自己长了四十岁余的阁主说的话,她人小言微,气势却是十足,说出那些话,好像就会成为真的一样。而阁主阅人无数,自然不会随便为一个口出狂言的小姑娘动容。之所以答应苏戚的条件,用尽一切最好的东西去培养她,她还不用立什么卖身契,是因着身为戏子,除了衡量其相貌、身段、才艺,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先天标准,便是音色。苏戚的音色,流啭傲逸,如同奏在晚风寒松中的切切轻弦,是副可遇可不可求的好嗓子。
何况苏戚长成之后,无论相貌身材,均已堪称绝代。
八年时间的雪藏,不论冷暖,无关苦痛,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刻苦训练,换就景历十年,她十五岁初夏,第一次登台,艳惊四座。
天音阁阁主深谙生意之道,苏戚首演之前,在招瑶城内城外,已做足了噱头,彼时就连巷子里喜玩爱闹不懂唱戏为何物的小孩子,都晓得天音阁不日将有一位新晋的青衣,登台演出。
那是当时算得上招瑶郡里的一件比之庙会灯节云云还要隆盛的盛事。
而我在经历了如同白水一样索然无味的苏戚的八年苦练,尽管我时常将那些重复来去的画面翻篇,那八年被我走马观花的看着看了只不到八个时辰,势必不打算错过这可算得上改变苏戚一生的首场演出。
正如她甫一露面,好戏才刚刚开始。
让我颇有意外的是,苏戚初次登台的这一幕,竟是我前些日子在幻象里见过的。
自然那时我以为台上的青衣是苏佼佼,在这里却不过是长大后的苏戚罢了。苏戚蜕变的这八年已经深刻向我证明,苏佼佼就是苏戚,苏戚就是苏佼佼,她们从前活在我的臆想里,是两个人,但在现实中,其实是一个人。
而我之前猜测那些兀然出现的幻象应是过去发生的,它也的确是过去的事情。按照东莱给我的答疑解惑,陆果满月我之所以能够看到那些,无非是戴在腰间苏戚鬼身附着的锦囊,同当时某个磁场发生了碰撞,便有过去之事重现出来。这本是苏戚应该感应并看到的场景,但她当时被我戴在身上,又是白日青天,于是我就捡了这么个现成的便宜。
我既看过,好奇程度本应大打折扣,但因着上次没能看清隔间内那两位公子的相貌,思及这其中必有与苏戚产生莫大关系的人,并且十分期待搞明白是谁向苏戚赠的伞,积极程度更胜从前。这就好比我昔时饿肚子,若一直没什么吃,过了那个时辰,其实倒也没多少向往,顶多是身体上难受一番,精神并不受折磨;而若是饿极吃到一半,被旁人从中阻断,那就是对我身体发肤以及精神上的双重戗杀,只因人一旦尝到甜头,甜头若是没有尽兴,就着实要命,意犹未尽最易使人牵肠挂肚。
苏戚的首演一票难求,好在我走时别的没有准备,钱倒是带了不少,然费了不少力,依然未抢到前台的位子,只足可见当时人们普遍对娱乐行业的发展有多支持,而美人对于大家的号召力,千百年来则一直居高不下。
夜色渐浓,正值初夏,天空中月明星稀,颇有寂静空灵之意,但西市一条街上人头攒动,沸沸扬扬,却比如煮开了的一锅水,充满着躁动与喧嚣。
东莱在路边一个卖伞的铺子前停了下来,随手翻看了几把,似是要买,我颇疑惑的:“今晚看上去不会下雨啊,你买伞是几个意思?”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右手手指捏起一把浅紫色十六骨半穿油纸伞的伞面摸了摸,笑道:“不是你说,今夜会有雨,而且还很大么?”
我仔细想了一番,诧异道:“我不记得我有说过啊。”
他自顾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递到老板手里,拿了伞朝着我道:“方才在来时路上,你还又同我讲了一遍苏戚是怎么被那玉冠公子赠伞的,这就忘了?”
我一愣,忆起在幻象中看到的飘零雨景,但那时我是旁观,如今却要亲身经历,于是恍然大悟,摸了摸脑袋惭愧道:“是了,我应该早想到备把伞,”又谄媚的对他嘿嘿道:“还是你想的比较周到,比较周到。”
他转过身来,将我往旁侧拉了拉,轻巧避过两个只顾说笑不顾看路的公子哥,而我猝不及防,靠他却靠的猛了些,分寸把握不到位,一举伸出两只爪子扣上了他的腰身,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于是目瞪口呆。
而他身形一正,用更加轻巧的力度将我的下巴托起,黑沉的眸子里缀了点滴星光,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嗯——你近处里瞧,格外好看些。”
我心惊了一惊,肉跳了两跳。
更不用提对面铺子里的老板显然看得眼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