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
听得脚步声响起,思筠抬起头来,只见荷华从厅门那头走进来。换了一身白衣,胜雪地纯静,白色的发丝用一根蓝色的带子系在颈后,几许发丝垂在耳前。所有染了血迹的东西该换便换了,该洗的也洗了,只是脸色依旧的苍白。
看着荷华的步覆还算正常,思筠提起的心总算放下了些,正要开口,只听得荷华苦笑道:“已经这样了,我都没有信心实现教传给你‘纫蝶成裳’的诺言。”
思筠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听荷华这样说,倒像是交待什么身后事一般,她皱着眉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才道:“先生的病,仿佛很严重?”
“我都说了,暂时还死不了。反正,我尽量教你那舞吧。”荷先云淡风清地道,仿佛所有的病痛都与他无关。
“先生都病成这样了,就不用再费心教我吧,应该快些寻找医师才对。”
荷华深深地望进思筠的心底,仿佛要将她的关切之情全部悉了于胸似的,半晌才道:“我这病,不是针石能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先生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思筠焦灼地问。
荷华却避而不答,微微一笑道:“‘纫蝶成裳’,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学成,将来,这世上,你就会成了唯一会跳‘纫蝶成裳’的人了。”
“先生!你说的什么话。”
“本来,我是打算教给暮汶的,她的根骨的确不错,是个练舞的好苗子,只可惜……她的习舞之心不对。”
想到如果荷华不说,自己再怎么追问也无果,思筠只得压下心中的焦虑,问:“习舞之心……如何不对了?”
“暮汶之所以学舞,是因为她的妓的身份,想要凭借舞来显赫自己的名声,而你……我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看出你想要跟我学舞,是为了想要借舞出人头地。你是澹泊的。尽管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为何去了妓院,但是我却能看出,你并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宠辱不惊,这是蝶的姿态,这也是我为何要把‘纫蝶成裳’教给你的原因……”他眼敛垂了垂,双目中尽是回忆的深情,道:“这是我一生的心血所在,所以,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思筠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这一世,她是个倾国倾城红颜祸水的蝶精,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这个蝶精的身体,对荷华选择了自己做为“纫蝶成裳”的传人念头,有着正面的影响?她放开了自己的唇,唇上,有一道深深的贝齿压印,出奇地诱惑。
“好,我会尽力而学!”
荷华深深看着思筠后,仿佛极是疲累,找了个椅子坐下休息,道:“我也会努力的,尽管我现在的身子已不许我再跳完‘纫蝶成裳’这样伤元气的舞,但是,我的口还能说,相信你已看到我演绎的‘纫蝶成裳’,我也相信你由此会悟出一些舞的道理,我坚信,在我生命完结之前,我一定会成功地将它完整的给你的。”
思筠的鼻间一阵酸涩,涌上眼眶,杏眼里便多了几份水意,难里疼得难受,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也发泄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荷华,怔怔地任自己难受。
几天时间,回首而望,宛若过了几年。这些日子里,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的弟子,他的友人,虽然两人之间没说过太多的言语,只是惺惺相惜的情,为彼此注入了温馨。在思筠的心里,竹猗成了她的弟弟,她的亲人,而荷华就是她的兄长,她的朋友。竹猗留下寒玉瑾后带伤离开,就让她活在惴惴不安中,而今荷华又在暗语离大去之期不远,现让她心惊肉跳。
已经历过生死,去过幽都,就只差没经历回轮,对于人的生死,思筠除了唏吁之外,还有一种花开总会花落的平静,可是现在面对着荷华,却无法得泰然自若。
果然是在乎才会心疼。
看着荷华平静而苍白的俊颜,思筠再做一番努力,继续刨根问到底:“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荷华长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雪白的发丝飘飞,微笑道:“你何苦这打破沙锅,就算你知道了我的情况,你也不能医治。”
“可是如果让我知道了情况,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就算上天不垂怜我,让我以失败告终,那么我也能安心寝食,可是先生现在就连让我去尽力的机会也不给,要我眼睁睁看着先生去死!那岂不是对我太过于残忍?”
荷华身躯震动,呆呆地望着思筠,半晌,冷淡的眼中的透出丝许柔意,柔声道:“我这不是病,是中了毒。”
“中毒?!谁要害你?”
荷华苦笑一声,摇头道:“我曾是大梁国的舞师,这你该知道了……我得罪了国君,国君要我亡,我怎敢不亡?只是我这残身居然还能在中毒的情况下再多活了五年,想当然,还能继续再活些日子,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这毒……难道就无法解开了吗?”思筠焦灼地问,下意识地扳着自己的纤指。
“有,但也等于没有。”
思筠不解。“此话怎讲?”
“这毒,据说要在嵯山之北的北海中才能找到解药,可是这仅仅是据说而已,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真正看到过,这样虚无飘渺的解药,岂不是有等于无?”
“有这么难?那……解药到底是什么?”
“鲛人血!”荷华苍白的唇轻轻吐出三个字。
一月后
楝州镇守将军周潜府上,广宽的后院里搭建起了平台,铺上猩红色的地毯,四角的巨擎柱垂柔滑绉纹大帐,下面摆放了装饰用的各式势态的盆景,更远处安置着许多红木椅,仆役丫环穿棱忙碌,预示着入夜将有一场精彩的戏。
暝色渐浓,已到了掌灯时分,四周的大红灯笼开始一一点亮,在前院用了晚膳的宾客们已开始撤膳宴,进入后院,开始陆续入席。
思筠用小手指轻轻挑开帘纱的一角向外窥看,只见后院已摆放了十几张梨花大桌,桌是尽是五色香酥的甜点以及茶汤,均是为了宾客们准备的,但她发现入坐的宾客没有一人敢吃,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
这次楝州守备周将军宴请的,乃是反了前朝,平定了四方的清义候。据说前朝的王昏庸无道,不理朝政多年,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幸好这天下还出了这样一个清义候,将前朝的季厘王推下王位,军队纪律也是铁一般,真正做到了不惊扰民众,每到一处,平民都能分得到钱财与土地,因此得到了众多民众的拥戴,也正是应了众望所归,军队得了个雅称“铁血军”。这次清义候刚刚平定了南方,正要赶往北方的都城涪淮接受众臣拥立,登基为王。楝州的周将军是前朝的将军,知道无法再与铁血军抗衡,干脆率众部归降,居然还保住了自己的地位,清义候依旧让他又担任楝州守备将军……
隔壁传来“依呀”的乐器试音声,将思筠飘飞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这边是女子的备室,许多舞姬与乐伶都在这边忙碌着整理着自己的出场服,而隔壁就是男子乐手的备室。
“暮汶!”
芸娘的声音传来,思筠循声看去,只见芸娘花枝招展的进了女子备室,找到了暮汶千叮万嘱要她好好的表现,见到思筠也吩咐了几句。在她看向暮汶的眼神里带着几许狂热。是的,在她的眼中,暮汶才是今夜的主角,她的“彩练飞仙”,一定会技压群芳的。
尽管她也跟着荷华练了一个月,但每次芸娘要她跳上一曲试试看时,思筠总是敷衍,以至最后芸娘对她大失所望,冷冷淡淡。思筠也无所谓。认定了舞只是为自己的快乐而存在,就算在芸娘这等人面前舞,她们大概也不知道何为“舞”,何苦还要对牛弹琴?
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接着是让空气凝固般的寂静,思筠还想再次挑开窗纱的一角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一个周府的小丫环冲进来叫:“哪个是姒筠姑娘?!”
“是我。”思筠应了一声。
“外面有人找你呢!说是你的琴师!”
思筠心下怪异。琴师?!芸娘倒是配了几个琴师给她,难不成找她有什么事?
思筠跟着那小丫环出了备室,穿过摇曳的花影,远远的见前面叶影斑驳的槐树之下站了一人,手中似乎还抱了什么东西,走到近处一看,那人白衣不染一丝尘埃,白发胜雪,俊颜也是苍白,怀中抱了一把焦尾的古琴,竟然是她真诚以为师的荷华!
思筠讶然,急走了几步到荷华面前问:“先生!你……你怎么来了?”
荷华见是她,淡淡地道:“我想为你的舞抚琴而唱。”
“什么?!”思筠以为自己听错了。荷华从来都是傲然如梅,从不向世俗低头的,就连她向他学舞,也是因了心底那份欣赏,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才肯把“纫蝶成裳”教给了她,可现在,他居然告诉她,他要在这充满了巴结奉承之意的晚宴上抚琴而唱?!
荷华低下头,缓慢而深情地抚摸着怀里的那把琴,抬起头来,俊颜更是苍白,就连那唇也仿佛没了血色,微颤,低语道:“今夜你要舞‘纫蝶成裳’,这是我凭生的心血所在,我只怕……只怕错过了这次为你抚琴而唱,为‘纫蝶成裳’抚琴而唱,将来,便没有了机会……”
思筠心头一跳,仿佛突然就被什么重硬的东西压住了胸口,呼吸不过来,看着荷华苍白的颜,心痛一阵赛过一阵。他就是知道了自己中的毒无所为解,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为了心中那份对“舞”执念,所以才来到这里吧?
泪逼在思筠的眼角,思筠不敢动,只怕稍一动弹,那泪就滑出眼眶,让荷华看了伤心。她努力压着唇间的颤,凝重地道:“我会要芸娘撤了她配给我的琴师,先生,今夜,我只要你为我扶琴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