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冰水里浸泡着,全身冷到极至,不住地寒颤,接着又像是放在火炉里灸烤,没有一丝风,闷热得无法呼吸,思筠就这样在忽冷忽热的交替中苦捱,意识一直都是模模糊糊,似乎有许多人在身旁说着什么,好像碰了她的身体,然后又全都不见了,唯留下她一个人在再那巨大的痛苦斗争。终于身体上的痛楚渐渐减缓,她用以抵抗痛楚的力量已经耗尽,心里的弦慢慢松懈,终于昏沉沉睡去……
思筠再次清醒。
所有的意识已不受任何干扰地完全回到了脑海。眼敛颤抖如蝶翅,一点一点打开,露出了贮了一腔心事的墨眸。
“呵……”她轻轻吐了口气,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眼睛打量着她所处的这个地方——
这已不再是她昏过去的那个小帐蓬,而是一个极大的卧房。床顶上的青绿色的真丝垂帐,两侧的芙蓉勾下垂着淡青色的丝绦,再远处是朱漆柱头,许多花鸟镂雕在柱头之上,几欲振翅飞去,随着眼敛一侧看去,地上的青砖石板磨得光亮,反鉴着房顶梁条上的涂金凤尾纹。
“小姐,你醒了……”一把柔和软糯的声音,接着自己的露在红绸被外的手指被某人轻抚了一下,又被柔软的绸被小心地盖上。
思筠努力地想转过头去看,但她还是无能力为,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除了眨眼,就只能呼吸。她墨瞳转动,努力地循声看去。
那人见她看过来,忙走上前去小心地扶起她,在她的颈后加了一个软枕,又仔细地将红绸被严实地盖好她,这才坐到床缘上微笑地看着。
那微笑映在思筠的眼帘,便仿佛是春暖花开,一室的温柔。那是个身着墨绿色袍裙的女子,长长的青丝只在脑后随便绾了个结,余下的发丝从鬓侧垂到胸前,腰侧系了块小巧的缀珠腰帘,米黄色的流苏从她美好的腰侧垂落,乍然一看,竟似姑射山无欲无求的女神。
“这……是哪?”思筠觉得自己的口齿也快僵了,努力地让自己的发音更清楚些。
“这是将军府。”她又开口,那声音拂在思筠的心底,如沐春风。
“将军……府?”思筠皱起了黛眉。记得自己昏过去时,是为了要救那个叫做琥烈的将军。“难道……这里是琥烈将军的……府邸?”
那女子皎好的眉眼里浮着浓浓的关爱,点点头道:“嗯,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顿了顿又问:“你肚子一定很饿了吧?这两天你几乎什么的都吃不进去,只能喝一点米汤,我现在就去要厨房里弄点好吃的来。”
眼见她墨绿色的裙裾被绣花鞋头踢得纷飞,就要离开房间,思筠忙问:“我在这里几天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弯弯的眼角泊着几许暖味的笑:“有十一天了。你伤得那么重,还是琥子把你抱进来的呢……对了,他上朝应该回来了,我去跟他说一声你醒了,这几天他一下早朝都来你这里,只盼着你能早点醒来呢……”说罢,自径向屏风之后拐去,不见踪影。
腹中的饥饿感越来越难以忍受。原来自己这一躺就是十一天,看来已经是随着琥烈到了京师培淮了。
休息一阵,那女子还没有转回,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回响着思筠粗重的呼吸声。思筠试着让自己的肢体动荡,努力了许久之后,觉得手指又回归自己的身上,每一根手指都能微微动弹。记得昏过去之前胸膛痛楚难忍,现在静心感受,胸前去是一片木然,她努力低头斜眼而看,只见自己的胸前盖着柔软的红绸棉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睡就是十一天,到了京师,离荷华先生好远。想不到那一夜清义候之宴上,他为自己抚琴之后,便再没能见上一面,也不知道近况如何?京师之北便是嵯山,那么,离找到他的北海的解药又更近了一步。
还有那个调皮可爱的竹猗,走时还带着一身的伤,而今半月过去,身上的伤可否痊愈?这许许多多的问题接踵而至,思筠只觉得心里糟糟的。正在剪不断,理还乱时,忽听得屏风那头传来脚步声。
思筠墨眸一转望向屏风,刚才的那墨绿衣裙的女子从屏风一侧转出来,脚步轻盈若履荷叶之上,她柔腰轻折,向左旁绕去,从她的身后显出一人来——
那人黑发松松地在脑后系成一束,颊侧的青丝散落垂在耳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浓眉若剑直逼鬓角,双目深邃,眸子呈褐黄的琥珀之色,宛或在那眸底,盛了一泓浓酽的茶汤,鼻尖稍稍向下勾,唇线分明,上唇唇头上扬,一付羁傲却深沉的模样。看到那容颜,思筠的心颤了颤。
便是因了这张脸庞,她才在这里受了这份罪。
这张前世曾经暗恋了几年脸庞呵……
她将视线调开,将帐侧的那只芙蓉钩看了又看,只恨自己身体无法动弹,就连别过头去也无法做到。
“还……痛么?”
思筠不答,依旧怔怔地盯着眼前那只勾了一帘委屈的芙蓉钩,心里却是莫名的情愫。她本该与他没有任何交集的,可是却因为一曲纫蝶成裳舞,本应成为清义候囊中之物,然后莫名其妙就被他圈禁,再然后又莫名其妙差点害死了他,最后他没有事,却换成自己在这里成了一付无法动荡的活死人……
“我……我知道那滋味……真的不好受……”他低语,那沉沉的声音若涟漪般在她的心头扩开,散向四肢百骸。
她眼敛颤了颤,视线终于从芙蓉钩调开,凝望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半晌之后,才幽幽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应该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步子向前移到她的前面,俯下身深深看进她的墨眸之中,沉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说罢,左手穿到她的颈后,缓缓拿开她颈后的软枕,小心地让她平躺在床上,伸手就去揭开她胸前的被。
忽然胸前一凉,只因为是平躺,思筠无法看到胸前怎样,但是胸膛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心头一惊,她惶声道:“你做什么!”
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染了些许柔意,道:“我看看你的伤势,昨天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我还是要确定一下,确保十天之后你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
“我的伤势……我哪里来的伤!”她根本就没有受过伤,哪来的伤势?而且在胸前!
他伸到思筠胸前的手滞了滞,仿佛意识到当着思筠炯炯的目光的确不该做这样的动作,于是停了下来,站直了身子把思筠胸前的被子重新掖好,又在她身旁的床缘上坐下,抿了抿唇思忖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我的伤,已经转到你的身上去了,我的伤是在胸口……”他作了个手示按在自己的胸前,又接着道:“现在,这个伤口转到你的身上了,这就是你的伤口的来源……”他看着思筠一付不解的愕然神情,琥珀眸底的那抹柔意更浓,道:“我现在全都告诉你罢……毕竟你成了这样,也是因为我……”
“我曾被人所伤,那人是个巫师,有着极厉害的法力,被他刺到的伤口无法合愈,我也没有那个本事破了他的法力,在拖了五六天之后,我于是试用一个方法——无法破除,就把伤口转移……那天夜晚,我之所以去那个树林之内,是想要把自己的伤口转移到一株选定的大树上,只是太不巧了,却碰到偷偷跑到那里的你。那时我的法咒刚好进行到最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你的出现,于是我失败了。本来以为就那样不甘心的死去,哪知……”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带着几份不解与嘲意道:“哪知,你竟然去而又返,还为愿意弥补自己闯的祸,加之你的身上有一枚寒玉瑾,既然可以让我活下来,我当然要借用你的身子做为我的寄体了。那伤口没转到大树上,却阴差阳错到了你的身上。”
思筠怔了半晌,又努力回忆那晚发生的一切,慢慢的才回味过来,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嘲地笑了笑,想摇头,却就连那个细微的动作也无法做到,道:“我自己也觉得笨,为什么走都走了,还要回去救你……”
“不过,我会让你好起来的。这可是不是我欠你的,毕竟没有你的出现,我早就把伤口转移到那株树之上了。”说到后一句,眉宇间泛着微冷,刚才浮起的那几丝柔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我自己闯到了那里,活该我自己受罪!”思筠气苦地道。
他的嘴角又勾起一丝笑,深深望着思筠,那丝笑意浮在他的脸上,是君子的谦逊,半晌他又站起来道:“我看看你的伤口,因为我的确定你的身体复原得怎么样,十天之后,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第二次咒术,因为,我还得把这个该死的伤口再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不!我……我要刚才那个女子来看……”思筠心头一惊,伤口就在她的胸膛之上,她怎么能让他随便去看!
“……你是说芮姑?”他皱眉问。
“她叫芮姑?”思筠反问。
他俊美狭长的眼睛透出一丝温意,融化了刚才的冷,他略一犹豫,抿抿红唇,迟疑地道:“其实这十一天来,每天我都在看你的伤口”。
“什么?!”思筠大叫了一声。虽然胸口已不再像以前一样疼痛,但那种异样的木然感随着自己大力的叫唤而漫延开,极不舒服。她小脸儿皱成一团,脸刹时就浮起了脂胭色,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该不会这十一天来……每天都在看我的胸口……”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地道:“我是在看你的伤口……”
“可是我的伤口就在胸口!”思筠急道。
他抿抿唇,挑起了眉,道:“如果我不看,我就无法确定你的伤口的恢复程度,我也无法确定到底哪一天再为你施咒!你该不会愿意自己的胸口慢慢石化,最后全身无法动弹而死去吧?”
思筠一惊。原来中了这咒,如果不解救,将来是这样一个惨况么?她看向他那双俊美狭长的眼,那眼里,是一对黑如滴墨的眸。
“看着我……”他柔声道。那声音印在思筠耳鼓,心仿佛用了热铁熨过般妥贴,心灵的那把锁一松,只觉得眼前他的墨眸如同虚夜一般深沉,渐渐的就失陷进去……
思筠呆呆的,渐渐的就无法思考,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梦境之中,就连那近在咫尺的他的脸庞,也像是隔了一层云霄,只能够木然地躺着。
他微微一笑,轻轻将思筠胸前的被打开,抚上她胸膛上那道仿佛是不小心抹了一痕脂胭的伤口,用一根食指轻抚在地伤口之上。低低的咒语从他的红唇逸出,随着他食指的抚抹,那伤口的颜色变得更加浅淡。做完这一切后,他又重新把那被子为她盖好,再次与思筠四目相对。
“还好,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希望你忘却了那些俗礼,我就算对你无礼,也是为了救你的命。”说罢,站起身,又深深地看了思筠一眼,转身便走出了房间。
许久,思筠才从木然中恢复,却依旧愣愣的无法思考。
我就算对你无礼,也是为了救你的命……
这笔帐到底该如何算?是他救了她的命,还是她救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