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小麦站在雄伟的校门前发呆。
浅灰色地砖铺成的广场,几只鸽子在上面低头啄食,然后咕咕地飞走。顺着直下的小道,通向尽头,拐弯,可以看到有学生漂亮地扣篮。篮球蹦蹦跳跳,转眼就跨过石级,跌入草丛中。立刻有一个人跑到草丛前,一把抱起篮球向其他人扔去,他的身后是一座座红砖绿瓦的教学楼,威风凛凛地屹立在那百千年历史的泥土之上。
这些曾经只能远远观望的一切,第一次和她如此地靠近,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
就在她严重发呆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麦疑惑地侧头看去,却仅仅看到对方深蓝色的校徽,在风中微微动了动。
“你是一年级的新生吧?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呢?”是一个温和的男声,介于儿童和青年之间。
小麦正欲回答,但嗓子似乎荒废太久需要一段时间启动,她于是点了点头,当是默认。
那个高年级的学长大概是以为小麦生性害羞,直接拿过她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瞄了两眼便迈开步子带她到课室。
小麦在后面跟着走,心想这人还真是热心,居然把她当作了迷路的小孩子。不过说真的,这间学校的规模,比她见过的其他学校要大得多,迷路也不奇怪,毕竟是名校。
走在前面的学长顿了顿,停在一栋不怎么起眼的小楼前,指着尽头的一个教室说:“这就是你的课室了,这可是重点班噢,在里面要加油!”说完善意地笑了笑,走了几步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当中。
这时才终于有机会看看学长的模样,可是小麦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站在原地不语。
不,不是他。
虽然知道不可能运气好到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他,但心里面还是有一些失落。
回想起前几天来这里参加入学试,一度紧张得弄掉了笔袋。回到家后,又神经兮兮地盯着电话,祈祷一定要有好消息。当她知道自己进了重点班后,更是开心得快要蹦上屋顶。那时的心情,到现在还弥留在心中。
不管过程怎么艰难,她还是成功地进了这间学校。
小麦转身面向学长刚走的方向,比初中部要气派得多的建筑,是高中的教学楼。她仰起脸微笑,对湛蓝的天空小小声地说。
“小草,我终于过来了。”
平时的小麦才不是那样羞涩的模样,和同学从陌生到熟悉,也不过是几天的时间。毕竟大家对新环境都带有同样的不安与期待,在相同的频率中,只要有一句开头,便能把结尾无限延长。
当然所谓的同学也仅仅是以自己为圆心向外扩散一个位置的所有人而已,寥寥无几,不值得炫耀。
真的,比起坐在第二组的那个人,围在他身边一大堆的人,高矮肥瘦皆有。
那个人以无法想象地速度迅速蹿起,不用几天就众所皆知。关于他的传言每天都会不经意地钻进耳朵,躲也躲不了。
就连小麦这种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也受到了流言的侵入。从漠然到好奇,甚至到现在听得多了,待到别人问起的时候也能说上一两句。
“我觉得他挺帅啊。”
“听说我们班已经有多少个……总之很多个人喜欢他了。”
“喂,你有在听吗?”
新交的朋友樱桃在啰嗦一大堆之后终于发现听众心不在焉,很不满地晃了晃小麦的肩膀。
“啊?有。7个”
“对对对!就是7个。”
得到回应的樱桃满意地喝了口水,想吊起小麦的胃口,可惜她显然高估了小麦对那个人感兴趣的程度。
“不过你对他还真没有什么反映,害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难道你都不好奇的吗?”
小麦闻言看了看朋友委屈的脸,眯起眼睛笑了笑。
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就凭他数量庞大的流言,也足以勾起她想一探究竟的欲望了。
可是还没等她准备好,这样的机会就被老师抢走了。她看到老师点他名字时眼里闪烁着的玩味的目光,觉得现在的老师真是与时共进。居然也知道他是个大热的人物,一举一动牵引着上百人的心。
课堂上老师最大,于是那个人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慢吞吞地站起身,手挠着头傻笑。谁都知道他之前在开小差。小麦坐在离他遥远的座位上,侧头透过他黑框的眼镜,猜测他现在心里到底在责怪先前害他注意力分散的人们,还是开始对老师产生不满。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关小麦的事。因为她对他的吸引力,已经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快速减退。之前也只不过是想瞧瞧美少年的脸庞美到什么程度,造就了鹅毛大雪般的流言。而现在已经知道了。
样子是可以,就是看起来傻了点。
不够小草好看。
发表完意见之后,小麦顺便感慨一下流言果然是不可信的东西。
看他的脸,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普普通通的模样,找不到一处可以迷倒万千少女的地方。至于流言,搞不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呢!
虽然话刻薄了点,但也还是有依据的。樱桃刚刚告诉她隔壁班的某女子仅仅问了卓文杰一句话,即使声音腻了点眼睛开闭的频率高了一点还不断向他那边靠近,也说不准人家天生就这样。才不过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铺天盖地的抨击已经吓得那个女生花容失色。
小麦听得冷汗直流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不要靠卓文杰那样的危险人物太近。她可不想还没看到小草莫名其妙地被别人蹂躏致死。
遗憾的是,正当小麦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洋洋自得时,班主任走近教室宣布换位。
那是很常见的事,为了能促进大家的感情,每个月就会换一次位。但重点不是换位本身,而是在换完的位置上。
和大部分的桌椅一样,干净桌面下的抽屉,布满了师兄师姐们的痕迹,最常见的是我喜欢某某某,我又恨某某某,还有些,则是不同届学生的聊天记录。小麦把所有的教科书都压在上面,摆得整整齐齐,必须有重叠的长和宽。
耐不住郁闷,小麦开始研究抽屉里的话语来。白字黑字,或爱或恨,直让小麦质疑这间学校的学生为何会被压榨得如此厉害,连写情书的纸都没钱买,沦落到要写在抽屉里,那写完岂不是还要搬过去。
不知不觉就把想法说了出来,新任同桌樱桃听到,把食指放在小麦面前摇了摇。
“亏你想出这么变态的情节。现在是21世纪好不好,”鄙夷地瞟了瞟小麦,开始滔滔不绝:“八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习惯,抽屉等于许愿墙,自己看着办吧。”
正当小麦思索着如何“自己看着办”的时候,一只古铜色的手,颤颤悠悠地伸向小麦。
手啪的一声被打掉,小麦盯着那张无辜到极点的脸,突然觉得今天的太阳是大大的刺眼。
他根本一点都不无辜好不好!小麦在心里愤怒的大吼。四周投射過來的全是些羡慕的目光,无疑在为她的愤怒煽风点火。
本来还算可以的脸庞顿时升级成面目可憎,可幸小麦的理性还是强过情感的,压下了想要狂扁他一顿的想法,眼神在他的头部徘徊,最终选择了掐住他那看起来好掐的脸。
那时的小麦定然不知道,这一掐,掐出了多少事情。
“我从来不知道有男生的脸会比女生要好掐!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受欢迎了。”隔天中午,小麦对着樱桃一本正经地说,可是在樱桃看来,小麦显然把卓文杰和她口中的食物一视同仁了。
她不得不担起纠正小麦观念的重任:“不是这样的,截止到今天,除了你之外还没有人敢掐过他,不过以后肯定不是了……对了,你做好被炮轰的心里准备了吗?”樱桃扭头后被小麦眼中疑惑的目光彻底打败。
是谁昨天煞有介事地说要远离麻烦,远离卓文杰的?
小麦伟大的先见之明,早就被她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覆盖得一干二净。
幸好直到放学,都没有人向小麦展开攻势。于是轮到小麦展开攻势。
这样的时候,本来学生应该是都跑光的了,但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看到窗外的太阳仍高高悬挂,而学校的治安也没差到需要出动警察局的地步,那么某课室里鬼鬼祟祟的身影,就不只会是被值班的保安猛盯着看了。
那个保安倒也凄惨。刚和同事接了班,就在教学楼看到一个可疑的人,猫着身子潜进其中一间课室里。上午领导才说过学校若有财务损失他们需负一半的责任。为了他的人格,为了不让他少的可怜的工资也泯灭掉。顽强的保安顿时升级成战士,直挺挺地站在烈日下暴晒。猛烈的阳光甚至使他忘了自己完全可以直接走进去弄清真相,结束这痛苦的煎熬。
处在课室里的小麦完全没想到竟然有人为了她在外面罚站。她心里只有伟大的计划,驱使她在大家都离开后回到班里,在自己的桌子前抓起笔就是一阵狂写,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话语倾涌而出。
“小草,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小麦“看着办”的结果。这样的话语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似乎太过肤浅可笑,但确实是小麦所想的,因此才会去干这种傻傻的事。
小草是小麦很重要的人。
从她一睁开眼睛起,他就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小麦很小的时候,小到连说话都还没学会,小草也不过三岁多一点,总爱抱着她蹒跚地走,导致小麦第一句说的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小草。软软糯糯的声音,让笑得快变成一朵花的小草,遭到了爸爸妈妈强烈的妒忌。
大一点之后,他们背着相同的书包到幼儿园,坐在她隔壁的小胖子总爱欺负她,抢她左手中的玩具熊。于是他便充当起“护花使者”的角色,纵使有年龄上的优势,但面对小胖子粗壮的手臂仍让人不自觉瑟缩。
就连小学,也天天享受着小草的宠爱。班里谁不知道小麦认识一个大三年的哥哥,对小麦好得不得了,每天都跑下三层给她送吃的喝的。
然后,到了小麦四年级。
然而,没有然后。
四年级开学那天,小麦早早地起床。记得那天天气不怎么好,当她抱着新课本走出家门时,她看见小草正帮忙把东西搬上那台擦得很新很亮的吉普车。
一直在前方为小麦砍掉荆棘,骑士般的小草,她曾经以为会永远陪伴着她的小草,就这么轻易地和母亲远走高飞。
从那以后,两人都失去了联络。
刚开始她倔强地不肯妥协,终于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积了满腔的委屈要向他倾诉,可电话那头只有冰冷女声的一概拒绝。
于是她浑浑噩噩地到六年级,填志愿时忽然忆起他临走前歉意的眼神,神差鬼使地在第一行写下他的学校。
要是他真的那么不幸被她看到,她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