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搞清楚梁王和墨子衿关系的籽言并未远离,而是顺着春桃满楼的墙脚摸索到窗下,一跃上树,从虚掩的窗户中依稀辨清了梁王、黄修、墨子衿以及徐昂的身影,还有在旁抚琴的清菡。
从模样看当真别致,和以前见过的女人相比有些不同,她眉目清冷孤傲,虽手指抚琴温软,但是腕劲不虚。
梁王对黄修耳语几句黄修掩门出去了,由于是背对着,加上距离偏远,尽管竖直了耳朵还是听不清说了什么。这歪脖子树位置实在不好,这角度别说梁王,就连墨子衿也只能看到他时而张翕时而紧抿的嘴,像是商讨着什么,他们说话声极小,加上筝音的干扰就算籽言屏息凝神全神贯注还是只听出些只言片语,每每到关键词句时清菡就挑一个高音,这么一断就接不上了,仅有的几个字几个词语根本拼不出有用的信息,专注太久的籽言快累虚脱,索性就放弃了。
不过这清菡确实有遭人嫉妒的本钱,不仅人长得美,曲子也不错!《江淮月》是由民间音律大家坤先生所作,当年坤先生志不得求故而放逐山水所作,及其考究演奏者技艺,不过此曲原版早已失传,留下的大都是口口相传或是几经波折的手抄版,清菡这曲《江淮月》高山流水曲调莺凝婉转,时而清溪汩缓,时而溃堤奔腾,涌入江海大川气势磅礴,节奏快慢间韵味自成。这调子和流传的手抄版大相径庭,莫不是她有原版,或是她自己改曲?
籽言虽不懂器乐,却是个十足十的乐痴,最羡慕那些会唱歌、跳舞、弹琴、书画的才子佳人!
在墨子衿的府邸有很多能歌善舞的人,偶有的宴请会把她们喊上来助兴。籽言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热闹的聚会,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墨子衿只得同意,可是每回舞闭乐停下场后人都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籽言,喊徐昂跟着后才发现原来是籽言把她们带去花园了。
她经常在墨府走动,舞姬们都认得,一来二去就熟了,她们难得来一次,所以每次过府籽言都会兴致冲冲地讨教一二,比如什么曲风适合什么乐器,什么场景配什么背景乐律,乐者们耐心极好,不仅一一解答,遇到疑难还会亲自示范,兴至浓时,还会从黄昏聊到掌灯时分。
渐渐的竟有人对她芳心暗许,馈赠香囊更是习以为常,这话传到墨子衿耳朵里不免醋意绻绻,自己都没这风头,怎就这“弟弟”百花簇拥了?但是想到她实打实的女儿身又默默窃笑。
而籽言有时会忘记自己男儿装,看她们绣的香囊又是精致小巧,就顺手收下了,日复一日后,对器乐有些了解了就琢磨起跳舞来。
墨子衿的弟弟喜好乐律无可厚非,可连跳舞都锲而不舍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久而久之那些倾慕她的人眼神都变得怪异起来,偶尔点拨一两个动作要点后就借口出府,或者有事要做,总之都躲她躲得远远的,籽言开始还没反应,后来看出些端倪,本觉得尴尬,后来也就我行我素了,她们喜欢也好嫌弃也罢都是墨子衿的弟弟墨子青而已!与我何干?有了这想法后她更放得开了,兴致来了也会穿着薄纱深更半夜地在花园里悄悄跳上一支。有次还把打更的侍婢吓得连滚带爬跑了,逢人便说在百花园见到个白衣女鬼,传到籽言耳朵里后气得直跳脚,跳得不好看直接说就是,哪里像女鬼了?鬼多丑了!自己多美了!
舞姬们见她如此谦虚求学无不扼腕叹息,说她男儿身实在太可惜了!想到这,杵在树上的籽言也扼腕叹息,不是男儿身也学成这副样子真丢人!
窗中忽飞出一物,直扑面庭而来,她扬手接住,娴熟稳健,里面的酒未洒出分毫。
“贵客到访,何不进屋一叙?”屋内,梁王身姿背阔,但是灌满内息的声音早已破窗而来。
籽言刚准备下树,低头看到黄修正仰头望着树上的自己。这可就尴尬了!这老家伙什么时候站这的?她红着脸尽量让自己显没那么狂野地挪下树来,刚进到房间,就听到墨子衿哄堂大笑的声音,看他笑到张灯结彩的脸,那夸张的表情恨不得能挂几个灯笼上去,籽言心里已经不知腹诽心谤多少遍了。
所有人都看到墨子衿乐不可支,却无人发现在籽言出现刹那,他眼中闪过的讶然,心思敏锐的他很快将这抹惊讶淹没在嘲笑当中。
碍于梁王在场,籽言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憋得够呛时脸上涨红一片!
“如水和佑佑是春桃满楼里口碑馥郁、首屈一指的姑娘,墨公子真是年少有为,这生龙活虎的样儿可饱福了?”说完捧着肚子笑起来,一旁的黄修也忍不住噗嗤起来。
梁王低眸,眼角轻点到墨子衿面庞后很快收回,亦笑了。
你最好烧高香祈求不要被我抓到把柄,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籽言巴不得赶紧求道旨意让雷公劈了这好事儿的主!虽在梁王大营时没表现得那么骄矜,但还是捏了分寸的,这会子在树上上蹿下跳跟猴子似的都被人看了去,可算是丢人丢到家了,以后要装柔弱,说拧不开水袋子都不行了!见梁王在笑,籽言脸颊发烫,于是揪过一旁的黄修喝道:“你何时站到树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籽言揪得不紧,黄修也未挣扎,只是距离近了更加看清眼前姑娘似怒非怒,眉眼间只是想躲避梁王的尴尬模样,道:“凭公子能力我何时来的定能察觉,只是当时公子好像在想什么,在树上笑得特别欢乐,自然不知道我是何时来的。”
墨子衿擦去笑出的眼泪指着她说:“是她!就是她的风格!她闲逛的时候就不时会傻笑,吃饭也是,看到芙蓉莲花羹笑得比谁都灿烂,连美女都看!上回我府中夜宴,席间,别人都相互寒暄来回敬酒,就她一人,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舞姬看,一傻一个样儿,哈哈哈!”他笑得指着籽言的手都在抖。
芙蓉莲花羹是自己最爱喝的汤,对乐者和舞姬感兴趣只是想让她们搭把手,好在乐律方面有所进益,怎么在他墨子衿眼里就跟傻子二大王似的?她张口欲争辩,但看他笑到花枝乱颤不能自己的样子识趣放弃了,和他争辩就是兔子逗鹰,没事找事!
梁王见墨子衿把她笑得体无完肤,她又憋着不得申辩的模样,忍不住剖白两句:“她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有自己的想法呢!”
“她?她能有什么想法!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马吃饱了都跑两步呢!她闲着就是找人玩骰子!”
“能吃是福。”梁王淡语。
“能吃是福啊!福囤得特别多!跟白付那个粮仓一样外往外漫了!”墨子衿看似无边际的调侃,实则是拖延时间,给自己思考的余地,虽然在大厅就发现了籽言,可并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跟踪他明显说不通,如果是跟踪梁王却有可能,但以梁王机敏不会发现不了,明知不拆穿,却偏偏在谈起文桢贴身侍卫时把她拆穿,是何用意?
心大的籽言哪里会两人各言其词下更深的思虑,狠狠地瞪着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墨子衿,瞪得眼睛疼,就不管他了,歪着脑袋看梁王,语气绵软地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你跟我进春桃满楼的时候。”
她低眉蔑到墨子衿脸上不屑道:“那你呢?”墨子衿一句你猜让她好生恼火,抓起酒盅砸了过去,墨子衿偏身一躲酒盅掉落在地。
墨子衿知她怒了,收了调侃说:“你在我府中住了那么久岂会连你的背影都分辨不出?不过你可够狠的!每次除了开河就不能换点别的吗?”说到这言语间终于多了些不满。
他不爽籽言就幸灾乐祸,“我要是够狠就不会用水,直接用酒了,再放个雷炎,世界就清净了!对吧,云翳!”
黄修听这声呼唤不禁皱眉瞪着她,墨子衿也咳嗽一声,正了正身后递过眼色,“应该叫梁王。”
梁王不以为意,温温道:“无碍,我允她这样。”
黄修瞠目,他随梁王身边多年,除周乔外从未见有人敢如此直呼名讳,更别说籽言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了,从当初让出自己主帐到今日没规矩,都可让梁王纵容至此!在梁王把她在身边做谋士的想法说出来后,众人极力反对,黄修反对得尤为激烈,理由很简单,籽言身份不明,万一是第二个边遥就是养虎为患,再者她不过是出了个不算计谋的馊主意,凭什么得青眼?后来闻悉籽言拒绝后,他更想不通了,多少腹有权谋的有识之士踏破门槛想入梁王麾下做其幕僚的人不计其数,现在把这让人垂涎三尺的好事推到她面前居然还不要,到底是她真心不愿还是欲擒故纵?
殊不知这在主忠君臣泾渭分明的黄修眼里能被钦点是无上荣耀,但在籽言眼里就是个烫手山芋!要问河口哪间酒楼饭菜最可口,给她半天时间或许能找出来几家,要问打河口是水战还是陆地强攻,战乱当局武能重要还是贤才重要,诸如此类的问题,哪怕敌人打上门了要迅速想个对策她绞尽脑汁能给出的答案也只会是一个字,跑!所以幕僚这种活择能人选贤才才是上上策!
黄修一直担心梁王无法跳出对籽言的注意,担心被人设计,不禁多留了心,对籽言就更没好感了。
墨子衿很快就明白了,两人应该是离开墨府以后结识的,至于乱世,是梁王的没错了!
籽言往梁王身边走,换做平常,黄修是绝对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他家主子一步,只是想到方才梁王的态度,加上之前对她的照顾,也只能识相地让开路。籽言酥酥一声云翳,弗如沾了八宝甜酪再次刺激了黄修敏感的神经。
“你……你你……你们!”墨子衿故作惊讶,指着籽言磕巴起来。
籽言对他做鬼脸,墨子衿龙阳之癖一出口,手里的杯子又砸了过去。
梁王呵呵一笑,“忘了告诉你,当初于凤凰镇救我的,便是她。”
这回墨子衿是真的惊讶了。
“我从拜川手中救回来的人,也是她。”
他一嗓门叫起来:“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就我不知道而已?”他虽嚷着,脑中矫健,本想向梁王瞒着和她的关系,看样子这步路是走不通了。
墨子衿叫苦,籽言也跟着喊冤,“你们早就相识我不也被瞒在鼓里?”
梁王也加过一句,他俩相识自己也才知道。
说完,三人相视而笑。
酒过三巡,梁王提到了周乔,说他们是当时接到绣球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你怎知道?”籽言和墨子衿倒是默契,异口同声道。
提到周家选秀还有段插曲,梁王进酒楼前和风风火火出来的张媒人迎头撞了个满怀,张媒人见仪貌不凡的梁王顿时眼前一亮,凭她多年做媒的眼力断定眼前之人必然不俗!巧不巧地在周家小姐扔绣球前看到了倚在二楼庭栏边俯视的梁王,张媒人立刻招呼周家小姐把球往上扔,周乔看到梁王,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他忽然出现是何意,怀着心中对他未泯的情和希望,用力将绣球高高抛了上去,张媒人喜笑颜开,眼见球快砸到了,却忽然断了力气掉到台下去了,台下一阵欢呼。
那一刻的周乔终于看到繁华落尽终成烟雨。
“都是他的错!明知我是女子,还把绣球往我这边抛!杀千刀的王八蛋!”不说还好,提起那天的事籽言又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那么多人碍事,我哪能让他跑了!”
“是你自己笨,抱着绣球和我争都不知道把绣球丢了!”
“那你干嘛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是吗?”
“你怎么不说自己笨?”
“你才笨!”
两人锋芒相争不让半分,见他俩争得不可开交,梁王岔开话题问后来怎么处理这事了。
“周峰伯真是个实诚人啊!打听到我这后二话不说回礼就送过府了,说就等我的聘礼了!”墨子衿说:“你说他有多想把乔妹嫁出去!”
“那墨府好事将近了啊!”梁王淡淡,与其嫁为他人妇,倒更情愿周乔嫁给墨子衿,起码不会亏了她。
可是墨子衿一嗓门吼得比谁都高,“我哪是个逆乔妹意思顺他爹心思的人?直接把一干人堵在门外三天三夜,送礼人自觉无趣抬着回礼走了。”
“那你们三天都没出门?”
“出了啊,翻墙就是!”墨子衿说得理所当然。
“那她呢?”
“翻墙啊!她跳墙的本事比我都高,进出墨府没几次走正门,翻墙盗院、窃墙溜角的人都这样!”
墨子衿这话引得梁王阵阵发笑。
“我翻墙就到屋门口,何必走正门绕那么大的圈!”
“你是欲盖弥彰!”
“你是恶意诽谤!”
两人闹得欢,把身边头牌花魁冷落到现在了,吵闹中连句告辞都被淹没了,直到她柔若无骨地趋腰抱起琴,莲步外走才被叫住,籽言抱拳施礼,恭敬道:“在下不才,热衷乐律,方见清菡姑娘好才华,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清菡见多了富庶的达官贵人,也见惯了冠盖绝伦的才子,对于籽言谦虚讨教有些淡然,她樱唇一抿,道:“那二位公子中自有乐律大家,小女子不才,承蒙公子青眼,待改日相互拜学!”
听到可以和清菡相互切磋,籽言开心到起飞,强行按捺住兴奋问她下次再见时可否将坤先生《江淮月》的手稿一同带来。
墨子衿咦了一声,梁王亦是侧目,两人对籽言知道《江淮月》颇为惊讶。
“怎么公子不知么?”清菡瞳眸微微,眼波流转至墨子衿身上说:“《江淮月》原是墨公子府中珍藏,清菡不才得墨公子馈赠,若公子喜爱,清菡转赠公子便是!”
“既是清菡姑娘心头之物,在下不好夺人所爱,今日一闻足矣!”籽言抱拳以礼,清菡福身还礼告辞。待她出门后墨子衿又拿她开涮起来,她干脆一屁股坐到梁王身边不再理他。
她不搭理,墨子衿急了,软语温存地招招手说:“墨子青,我的好弟弟,来子矜哥哥身边坐!这边有你最爱吃的五香酱鸡!”说着挥舞手中的鸡腿!
籽言把他忽略成空气,看着梁王说:“你认识同道中人不觉得是人生败笔么?”
梁王凝眉,同道中人?
籽言下意识闭口,果不其然,墨子衿一声哎呀,顿时来了精神,“你要不说我都忘记了!忘了告诉你我就是她口中的‘同道中人’,这称呼可是有来历的……”他俨然换了副姿态,趾高气昂起来,“我是从砸别人的店开始说呢,还是从偷我凝晖春雨的银子开始呢……”
砸店?偷钱?梁王一头雾水。
“墨子衿!”籽言叫起来,墨子衿不仅没有收敛,反而丢过来一抹挑衅的眼神,彷佛在说怎样,我就是要告诉梁王你是梁上君子,你奈我何!“你敢说……”籽言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
“怎样,墨子青贤弟,要不要来哥哥身边坐着呀?”墨子衿威逼利诱,她狠狠地瞪着他,奈何受人短柄,只得极不情愿地从梁王身边起来,极不情愿地挪了过去,极不情愿地坐下,这么多不情愿下来,自然夹的菜一口没吃,倒的酒一口不喝。
梁王一直默默地看着,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