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渴望打通又渴望打不通,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拨不通就算了,没通,继续拨,终于没拨通,走在暮色四合的校园里,竭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艰难地微笑,艰难地吃饭,所有的音乐都伤感得要命。只有一次找到了他,他仍然那么冷淡,让吴兰说不出一句话,长时间的沉默让她尴尬,最后她慌不择路地说,你能不能来我这儿一趟?刘扬的回答是:尽量吧。什么叫尽量呀,你不愿来就算了。她挂断电话,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的污辱。她竟然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被玩弄、欺骗,当做一个傻瓜,而她却自以为遭遇了爱情。仇恨、屈辱、羞愧像一大片乌云覆盖了她的心,但是肯定还有别的,那就是她想见到刘扬,如饥似渴地想见他。但是先忍忍吧,忍到考完试,一定要找到他。
1月9号到12号是考研的日子。考试前的几天她像疯了一样地看书,8号,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晚上,老三端详她一会儿说,吴兰,你照照镜子。怎么了,我怎么了?你看你,脸色发青,两眼发直,简直像个鬼。吴兰对着镜子说,这是最好的战备状态,要过鬼门关嘛。
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老三的气管炎犯了,几乎咳嗽了一夜,她恨不得扑上去掐住老三的脖子,越是着急,越是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她七点钟就起来了,天气异常寒冷,她穿上了最暖和的衣服,骑车出发去人大的考场,路上到处是坚冰和积雪,风像小刀子割在脸上。二十分钟之后她找到了考场的大楼,但是她来得太早了,不得不和一群像她一样的人缩着脖子在寒风里站了四十分钟,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结了冰,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等待是如此漫长,她几乎不相信自己还能等到考场开门的一刻。考场在五楼,随着病羊一样的人群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她渴望有人来扶她一把,但是大家都很严肃,谁也没有看她一眼。第一场考英语,她头疼欲裂,但是考着考着她忘记了头疼,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因为她是如此专心,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过,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勤奋地工作,都发挥到了最极致的状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花言巧语,左右逢源,这就是考试。如此过了三天,这场灾难终于结束了,说结束就结束了,速度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考完最后一场,在回学校的路上,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同时觉得失落和茫然。很难预料她能不能考得上,她忽然觉得这只能看命运的安排。
半个月过去了,仿佛一切已变得遥远和虚幻,还是像一个梦,刘扬,我用什么来证明你确实存在过?她不愿意,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明明知道他已经连玩弄她的兴趣都没有了,可是她内心的火焰无法平息下来,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傍晚,她像梦游一样出了学校的大门,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来到了他上班的那个珠光宝气的商场,灯火温柔而辉煌,一楼是化妆品、珠宝和洋酒,导购小姐文静漂亮、彬彬有礼,但她们看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它们是如此富丽堂皇,高高在上,而她像一个闯进了富人花园的穷孩子,每一件商品都对她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怎么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她又像在剧场门口的那个晚上一样,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不能协调,她无法躲避镜子里的自己,她呆滞的脸、她的眼镜、她不合时宜的衣服和鞋子,太寒伧,太寒伧!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在这儿呆下去。她仓皇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在公共汽车上,她一直面朝窗外站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下车的时候,脚麻了。她想自己的心也就此死了。
天很冷啊,吴兰又一次去洗自己的书包,她把包里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掏出来,最后掏出了那只银灰色的拉链头,她呆呆地看着它,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阳光平静的上午,课间操时间,学校广播站的喇叭又响了起来,那个年老的女广播员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使用着“文革”腔调,她已经忍受这种腔调在耳边聒噪了快四年。吴兰把那只拉链头往地上一扔说,如果哪天学校发生了起义,我首先要捣毁的就是校广播站。大家都笑了,老二说,你真可爱。从公共浴室到宿舍是很远的一段路,吴兰洗了澡出来,湿头发被冻得硬硬的,像铅条一样挂在腮旁,走过食堂,走过图书馆,她脑子里还是幻想着奇迹发生,也许刘扬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她奇怪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脑子?她心里到底在渴望什么?
书包干了,头发也干了,她在衣柜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了一件漂亮紧身但是很薄的毛衣,是她夏天的时候用筷子那么粗的毛衣针自己织的,黑色元宝针,开得很低的圆领,她在里面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衫,然后套上了这件毛衣。天天倚在床上做编织活儿的老二说,这件衣服蛮有气质的,但我觉得现在穿太冷了。吴兰拍拍还在床上昏睡的老三说,今天和你换一下衣服穿。她穿上老三那件棕黄色有腰身的棉衣出了门,老二和老六还在猜她到底要去干什么,她说,当然是去约会。趁着没人,她在楼下门厅里的镜子前照了一下,觉得自己虽然说不上漂亮,但毕竟年轻,总算是个一般的姑娘吧。
凭着半个月前的记忆,吴兰倒了三次公共汽车,下了车,她仔细回忆了半天,找到了那天她和高小青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天已经黑了,她踩着地上的残雪,心里又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干什么,高小青不一定会在家,如果不在家,她白跑一趟;如果在家,她跟他说什么呢?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希望他在家还是不在家,这样想着,她已经来到了楼下。她站住了,一会儿有个姑娘从旁边经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进了门沿,事已如此,只能上楼了。
楼道里光线很暗,高小青站在门口,奇怪地看着她。不认识了,我是吴兰呀。高小青如梦初醒地噢了一声,让她进来。没想到呀没想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吴兰强作镇定地说,来看看你不行吗?高小青正在吃方便面,吴兰注意到他的眼眶青了一块,说是打架打的。吴兰瞪大了眼睛,打架?为什么要打架?高小青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说,打架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吧?刘扬是我们的二哥——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刘扬的?高小青是那种天生笑眯眯的人,一说话就带着笑模样,也许正是这点让吴兰感到亲切。你说什么?什么二哥?大哥就是最猛的那个,二哥就是次猛的——不懂吧?吴兰摇头表示不解,他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刘扬的样子哪像是会打架的?但高小青说,刘扬特狠,有一次在一个家伙的腿上扎了三刀,三个血窟窿——他最喜欢模仿香港黑帮片里的周润发。吴兰听得心惊肉跳,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天哪,她,一个老实的大学生,刚参加完研究生考试,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她的背后一阵发凉。
你吃饭了吗?吴兰说不饿。还有一包方便面,你吃了吧。高小青跑到厨房拿了一个碗,给她泡面。吴兰一直没说话,她的脑子又乱了。高小青说,后来见过刘扬吗?她摇摇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高小青说,不是我说你,你怎么那么傻,刘扬的女朋友多了,他怎么会喜欢你呢?吴兰继续掉眼泪,半天才抽噎着说出一句话:他不喜欢我,干吗要招惹我?高小青沉默了半天,又说,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能怪你自己傻,谁让你跟他回来的?吴兰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们怎么都那么坏?高小青说,刘扬原来也不是这样,他有一个女朋友,特漂亮,两人挺好的,后来那女的被别人撬了,他特痛苦,就变得花了。吴兰越哭越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高小青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我是为你好,跟你说实话,刘扬不会喜欢你的,你看你这样子!吴兰几乎要跳起来,她用自己想像不到的高声说,我这样子怎么了?我是丑八怪是吗?高小青吓了一跳,不是,我不是说你丑,你长得也没什么毛病,但你没风情,你知道吗?女孩最重要的是要有风情。别哭了别哭了,你跟我犯得着吗?又不是我招了你,高小青去拿了一条毛巾扔给她,去洗洗脸去。
吴兰用毛巾捂住脸,好像要把眼泪堵回去,她抽了一下鼻子,跑到卫生间去洗脸。洗完脸说,我走了。高小青说,把面条吃了,一会儿我去上夜班,一起走吧。吴兰吃了两口吃不下,高小青说吃完,我最见不得别人浪费。吴兰只好把方便面全吃了,她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走的时候,高小青说,要不我给你留一个电话吧,你要没事可以来找我玩。吴兰说,跟我有什么好玩的,我又没风情。高小青拍了她一下笑眯眯地说,还挺记仇的,大学里好玩吧?
他们一起坐了一趟公共汽车,在车上,高小青继续劝她把这事儿忘了,当个好学生什么的。吴兰很不耐烦听这些,但她想,也许高小青比刘扬要善良吧。他们分手之后,吴兰一个人又换了一次车才回去。暗夜中的城市,到处都是温暖的灯火,但只有学校里的一张床是属于她的,不管她在哪儿,都要朝那张床的方向而去。她已经不再哭了,但仍然很难过。和刘扬在一起的情节还是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都想过多少遍了,但仍然禁不住要再想一遍,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气息他的玫瑰红色的毛衣,他的手抚摸她的感觉,他的舌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