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家界回来的当晚我没有看见马力。他家的门窗紧闭,也没有灯光,我一边把旅行箱里的物品拿出来归拢好,一边给我父母打电话报告平安,然后又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一切都弄停当了,对面阳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犹豫再三,我劝自己,明天再说吧。
半夜我起来喝水,睡眼
地经过望远镜时下意识凑过去看
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完全醒了过来。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只有马力唇间燃着的烟忽而亮那么一下,而他的人裸体站在洗涤槽前正在往身上倒洗涤剂,一手还拿着一块百洁布,水龙头开得很大,我甚至都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马力倒完洗涤剂开始用百洁布搓擦起全身来,他手中的频率异常的快而且用力,仿佛搓擦的是别人的身体。这时一截烟灰掉在他的胳膊上,他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胳膊,足有半分钟,突然他像是被烧着了似的跳了起来,使劲地甩着那条胳膊,并把胳膊伸到水流下。马力站在那儿,头朝上仰着,因为他侧着身子,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水溅洒了出来,但他好像根本没有知觉。
我去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热的,端到望远镜前慢慢喝。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马力那条沾了烟灰的胳膊还没冲刷干净,在这个凉气逼人的时分,他光着身子冲凉水的样子让我起鸡皮疙瘩。
大约十分钟后,马力换了一条胳膊,然后他把右腿也放进了洗涤槽,这个夜晚在我眼里变得邪乎疯狂起来。
后来我回到床上躺了下来,再看下去我想我会疯了的。我盯着床头那部水灰色的电话机,心里琢磨着给谁打个电话,缓解一下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但是凌晨两点多,这个大家都在做梦的时间能给谁打电话呢。
这时马力家的灯亮了,我心里一咯噔,不知他还会弄出什么新的花头来。我把床头灯关了,下床,来到望远镜前。马力正弯腰在清理厨房地面的水,他穿着睡衣,很有条理地打扫着战场。弄完地面的水他开始擦拭料理台,然后归拢台上的东西。关灯之前他站在厨房门口,审视了一下四周,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似是而非的笑容。
灯关了,马力家在我的望远镜里安静了下来,我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那部名为《I DISH》(《我做菜》)的电影。片中一个男人在厨房的洗涤槽清洗自己的身体,而一个妇女在海边剥一条死鱼,被压抑的性欲和内心的焦渴是贯穿整片的主题。天快亮的时候,我开始怀疑凌晨的那一幕只是我的幻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从床上跳下来我就冲到望远镜前,马力的花儿们显然浇过水了,有的花瓣上还留有水珠。不知谁家有人在学弹电子琴,几个单调毫无感情的音符反反复复迂回着,让人觉得日子说到底也就如此这般的枯燥,我们在练习生活的同时也在被生活练习着。我烦躁不安地在屋内走着,我发现某种困扰了我一个夏季的好奇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得以化解,相反似乎更强烈也更按捺不住了,迫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否则我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和写作中去。
我敲马力家的门,我想那个没有腿的女孩应该在里面,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来开门,但至少她该作出回应。里面有说话的声音,难道马力也在?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像是电视里的对话。我又敲,这一次加了两成力,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再敲,里面完全没了声音。
马力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正在拖地板,戴着耳机,为了让地板快点干,里面的木门敞开着,当我转过身来时,马力那张脸出现在防盗门上方的观察窗口,他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动,我被吓着了,我的手紧抓着拖把。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并往后站了站。我把耳机摘了,我说,对不起,你等一等。我跑到卧室,把门关上,然后站在卧室门口按着胸口做了十个深呼吸,这才去开门。
我叫马力,我们见过的。
我去泡了杯茶。我知道他习惯喝茶。一个爱喝茶的男人总比爱喝可乐的男人要有味道一些。
你的朋友小芸曾经跟我提起过你,她说你是个作家。我可以吸烟吗?
请便。
马力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的连鬓胡子刮掉了,加上白衬衣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自然。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我,但给人感觉飘渺,就像是从一个老远的地方赶了半天的路才停留在了我的脸上,因此非常的疲惫,因此停下来就不想再动了。我觉得他有话要说,可又无从说起,我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剧了起来,我在想这一刻是不是来得太早了点。
我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有人在用望远镜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这像是个玩笑,但也可能是真的,就是这张。他递给我。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柳自全那家伙搞的鬼,我很不自在,装模作样看了看,23号楼东单元501的女孩在用望远镜窥视你。马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解释也像是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情急之下,我说:我是个天文爱好者。
是吗?马力的烟吸得很深,吐出来的时候还伴着重重的叹息,让我感觉到他内心的沉重和压抑。
我点点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马力的语气,是表示怀疑呢,还是恍然大悟。
那个,马力转动着手里茶杯,显得非常为难,突然他抬起头来,眼睛通红,而且潮湿,他用一种低沉但异常愤怒的声音吼道:你为什么要监视我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马力语气和情绪的急剧变化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
我说过我是个天文爱好者。
什么天文爱好者,你是个江郎才尽的作家,你写不出东西来只能靠偷窥找点灵感,不是吗?马力的声音陡然提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但是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眼下的生活,你知道为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马力的泪流了下来,但他完全没有感觉,他胳膊肘撑在大腿上,两手抱着脑袋,顾自说着:我们已经搬了五次家了,我还以为这一次总算可以安定下来安静地生活,没有猜测,没有没完没了的查问,像正常的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就是不能如愿,就是不能如愿,怎么就那么难呢?
马力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成了含糊不清的嘀咕。我起身拿过纸巾盒放在他面前,又给他续了点水。大约十分钟后,他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擦擦,又抽出一张,擦擦,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说,对不起,我失态了。我瞄了一眼他的眼睛,干干的,就像从来没有哭过。
给你讲讲我的事吧,你不是想知道吗?也许你以后会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其实它真的挺像是一篇小说。
认识陈晨是老天爷对马力的恩赐也是惩罚。那时候马力已经结婚,妻子和他在同一家模特公司,她曾经火过,但很短暂,她还没过足明星瘾就过气了,在她最落寞的时候嫁给了马力。但婚后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事业上马力都没让她看到美好未来的前景。她开始酗酒,吸毒,夜不归宿,她已经没法在模特这一行里做下去了,而面对马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她看也不看,她早就后悔嫁给这个没有一点用的男人,喝了点酒,她就会捶着胸口说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睛。看着自己爱过的女人一点一点枯萎腐烂,马力感到绝望,对生活,对女人,对整个世界,陈晨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像是一盏灯,带着青春的热情和光亮,让马力全身一热。虽然从认识陈晨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提醒自己不可有非分之想,然而事情的发展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一切更像是注定的。
从第一次见到马力,陈晨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成熟、优雅的男人最能让小姑娘心仪,如果再有那么一点忧郁,小姑娘就更心动了。用烈火干柴来形容他们俩人显然不准确,但动了情的陈晨真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投入、忘我、不顾一切,马力的一再后退反倒激发了她更为强烈的好奇。她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既然你们的爱情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就该结束婚姻关系,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马力说,一切不是你想像得那么简单的,爱情是婚姻的前提,这没错,但没有一成不变的爱情,爱情是会逝去的。在这个世界上,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这是自然规律。他又说,当爱情过去以后,夫妻间的互相理解、忍让和尊重依然可以把婚姻进行下去。他还说,不管怎样,我应该对她负责的。
他说了很多,但这些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他内心最后的一点坚持,尽管明知守不住。但陈晨一句话就粉碎了他的所有努力,她说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你所说的互相理解、忍让和尊重吗?
陈晨不由分说地挽起了马力的胳臂,她是个好强、自信,甚至有点霸道的女孩。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可以否认,但你的眼睛骗不了我。后来的发展只能用炫目来形容,马力再一次体会到了坐过山车的刺激,失重、超重,三百六十度旋转,等马力和陈晨的家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晨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她的家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挥着拳头叫嚷要让马力付出代价。
也就是在此时,发生了意外,陈晨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她的家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的父亲看看女儿空荡荡的裤管,看看马力,最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会离婚吗?
一开始,陈晨的态度是极端的,她拒绝马力来看她,拒绝吃饭,拒绝活下去。而她的家人看马力的时候眼白多眼黑少,说实话,马力真不想带着这种尴尬的身份和窝囊的处境去和陈晨见面,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眼下这一切是老天对陈晨的惩罚更是对他的惩罚,他想不管陈晨愿不愿意,他都得尽力让她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
陈晨出院后,马力还是每天有空就去看她,只不过感觉更加尴尬和窝囊,她的父母对他的态度冷热交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必须要对陈晨负责,否则和他没完。半年后,他签约的那家公司迁往南京,他也跟了过去,走之前,他提出把陈晨一起带走,她的父母坚决反对,但陈晨的态度更加坚决,最后没办法,陈晨的家人提出把结婚手续办了再走。
可事实上,马力在到南京之后就把工作辞了,然后带着陈晨来到了这儿,租房过起了一种类似于隐居的生活。但是他们的生活总是让他们的邻居、居委会和雇佣的保姆十分好奇,问这问那的,而且那次车祸后陈晨的精神也受到刺激,有时候脑子不那么正常,经常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前几天就因为没有来由的极度恐慌竟然割腕自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只得不停地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