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没有官职的少年
大周建元二十六年，东境军营。
炎夏多蝉鸣，烈日多偷闲。东境大周军营里，几名老兵百无聊赖的在账前划拳，一名刚来的小卒被呵斥着去买酒，小卒自掏铜板去买了最便宜的烧刀子，然还没等老兵喝到嘴里，一阵马匹嘶鸣之声响起，尘土飞扬，污的酒液已无法下咽。
小卒以袖捂面，心中心疼刚花出去的几个铜板和马上又要花的酒钱，大怒道：“何人胆敢在军营策马。。”然而不等他说完，一名老兵忙不迭地给了他一耳光，低声怒喝道：“不想活了！”
小卒尚在懵懂，马匹已被勒停，他这才看清，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极其健壮，头上一缕白毛甚是独特，马上之人身形高大，身着金红盔甲，头部以青铜面具覆盖，背负长矛，隐隐透出无言萧杀之气。
老兵互相对视一眼，为首者行礼大声道：“见过小将军！”
马上人道：“不必多礼，天逆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刚才还镇定自若的老兵卒身体竟微微颤抖起来，好似空中飘零的秋叶，还是他的同僚狠狠掐他一把才颤声回答道：“属下猜想天逆大人......应是在居所。”
马上人沉默片刻，一扬马鞭，马鸣再响，扬长而去。
骏马刚刚消失在视野里，刚刚回话的老兵竟哎呦一声哆嗦倒地，旁边的同僚急忙拿出精油之物放他鼻下令他大口呼吸。
小卒现在才回过神来，讪讪道：“刚刚那是......哪位大人？”
拿精油的人怒喝道：“白痴！全东境能称小将军的还能有哪位大人？自是东陵小将军！”
小卒一听大惊，忆起刚刚那匹枣红骏马额前标志性的白毛，声音不由微微颤抖道：“当真是小将军？不是传言已去京城面圣了么？”
那人恨铁不成钢：“白痴！那已是两月前的事了！”
小卒似懵懵懂懂，疑惑道：“那......天逆又是哪位少将军？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那人顿时沉默了数息，最终在小卒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开口缓缓道：
“他不是少将军，也没有官职在身，不过这都不重要，既然你来了这里，就要记住这里的规矩，第一，可以怕死，但不能不去死，第二，可以不尊重长官，但是必须听从命令，不然你真的会死。”
这段话可以说很有逻辑也可以说很没逻辑，小卒张大了嘴，那人面无表情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第三，不要招惹天逆大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这里最强的人。”
“为什么？”
“因为在东境，他竟然活了十八年。”
这个数字让在场气氛微僵，那人转身离去，似乎是解说一样地自言自语道：“换了三位将军......十六位军师。。每年要死数千像你这样的蠢货的地方，一个不能修行的家伙竟然活了十八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东境，是大周最险恶的一道边境，因为与草原上最凶狠的匈奴朝夕相对，匈奴骁勇善战，是草原天生的王者，每到秋冬便要抢掠大周。因此每每要和东境军营开战，双方死伤无数，东境也因此被称为将军百战死的地方，能在这里活十八年，实在是了不起的事。
小卒的心情不由激荡起来，他又想到之前的一点，下意识疑惑道：“那......为什么要称他为大人？”
那人身影微僵，过了片刻才回应道：“因为他救过很多人的命，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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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酒菜是好的，就是有些贵，我本想给你带些，但路途过远，到了这也坏的差不多了，所以只好作罢。市面上的修道之书倒是很多，不过皆是寻常，平日你就不屑，现在想必也是如此，思来想去，除了这把刀，我也没什么可以带给你的，这刀是御赐之物，我虽看不出寻常，却也知是极好的东西。。”
东陵长空站在某个看似寒酸的营帐里，脸上的青铜面具已经取下，露出一张年少坚毅的面容，只不过他此时太过絮絮叨叨，看着竟有几分像个婆妈的老母，凭有几分引人发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听得几声轻笑后东陵长空不得不停下话，看着眼前情景恼火道：“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在他对面对着帐外天空自顾自发笑的少年这才转过身来，那少年坐姿甚是疲懒，身着军中普通服饰，头上扎一小鬓，看上去莫约十七八岁。肤色偏白，面容普通，嘴角微翘，自带几分懒散，看得人莫名心恼。
东陵长空多年来看惯了他这副德行，几月不见还有几分想念，此时只是无奈道：“铜雀儿，不是我想说你，军功一时半会拿不到手，得些实惠也是好的，这把刀确实是好东西，配你也不算辱没。”
少年一直似笑非笑地听着他说话，听到这里才慢悠悠地插了一句让东陵长空脸色大变的话：“所以，是圣上不肯。”
帐中骤然沉默。。东陵长空张了张嘴，甚有几分艰难地辩解道：“也未必..也许是贵妃。。”
少年哈了一声，倒也不见沮丧，反而饶有趣味地点评起来：“大周人尽皆知，圣上对那位娘娘情深意长，为她散尽六宫，迄今无子，宁可顶着阳痿的名声和朝臣磕头血谏的压力也不肯纳二色，更为娘娘一怒血洗朝堂，光是王爷就诛了三位.如此说来，我如果得罪了贵妃娘娘，和得罪陛下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番话对京中两位贵人大为不敬，甚至直言当今天子隐疾。。不过东陵长空脸上愧疚之色却是越来越重。
“这些年来我斩下无数人头.救下无数将领，在生死间游离不知多少回，然而我每每午夜梦回，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肩章和一尘不染的军功档案我都会很好奇那些是不是我太饥渴了以至于产生的臆想，因为他们竟然真的可以无视我的功劳到如此地步，无论我怎样努力，将军们怎样为我上言，他们都像是看不到我这个人一样，要是以往我心中还有一丝侥幸，那这回.东陵大哥，大周又有谁敢和陛下作对？”
少年结束话语的语气带上了说不出的讽刺，东陵长空长叹一声，无奈愧疚道：“你从小在这军营长大，老将军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你喊我一声大哥，却不知救了我几回，我们这一辈的人，死的都死了，剩下的该提的提，该升的升，连我这个不成器的都成了从四品，你却一直没有丝毫动静，王将军被调走前一直写信上书你的功劳，到了现在却一点回应也无.”
东陵长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怅然道：“铜雀儿，你要是会修行就好了，周律明言规定，修行至三境以上者必须去京城报道，那样无论如何都没人能压住你进城，只要进了城，就有翻盘的机会。。”
吕天逆嘴角的笑意在他的话语中一点点消融掉，他沉默良久，才道：“世间不能修行者十之八九，我也不算稀奇，要是人人都能修行，修行者也不足为奇。”
东陵长空心知他所言其实，也只能无奈点头，换了下一个话题道：“我这次回来，也不光是为了看你，朝廷中要有大动作。”
吕天逆哦了一声，眼中忽然多了几分神采，他直起身道：“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
东陵长空颔首道：“应该就在最近，只是不知是什么程度。”
吕天逆平静道：“必然是全剿。”
东陵长空惊讶道：“你又为何如此猜测？”
“近日我发现老大吃的草里多了些粟谷，一问知道是新来的粮草.兵要壮，马要肥，只有要打胜仗，要打大胜仗的时候才会这样大规模地喂马，而且以那位陛下的习惯，要么不动，一动则全灭，不惜倾国之力，今日我看到你，更加确信这一点。”
“不把东境十万匈奴全部剿灭，他绝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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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长空走出东帐时看到门旁有位看似极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他一喜，走过去道：“崔校尉，好久不见。”
被称为崔校尉的男子极为欣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京城水土果然养人。”
东陵长空怅然道：“到底还是一无所获。”
崔校尉恍然大悟道：“和他吵架了？天逆那小子最是嘴毒，口上如刀不饶人，心里未必那样想。”
东陵长空摇摇头，想到过去那些一同游离生死间的回忆，顿觉心中温暖，脸上也不由带上笑意，崔校尉好奇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说，他已经知道了。”
崔校尉微微一怔，继而感叹：“.他脑子是怎么长的，聪明的像个妖怪。”
东陵长空笑而不语，崔校尉继续说道：“其实有时看到他我会觉得天道很不公平从而产生许些羡慕或者嫉妒。。所以我很好奇他会不会有像我这样想的时候，比如他十八年来的功劳从未得到回报，比如他不能修行.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不能修行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是他显然不是那种能与那些家伙混为一谈的人，在无数个企图凝聚天地元气却一无所得的夜晚后。。他看着样样不如他却能够修行的你，会不会和我一样产生些负面的情绪？”
东陵长空没有反驳他的话，反而笑了笑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
“哦？”崔校尉好奇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笨鸟先飞，他先让让我。”
两人一时沉默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动了树上无数飞鸟，崔校尉擦擦眼睛颤抖道：“他真是有信心。”
东陵长空道：“我也对他有信心。”
看着眼前少年坚毅面容崔校尉不由想到多年前那些泛黄回忆，他感慨了一声，想着不能修行的人想要修行哪里容易。。却又对少年间那些情谊有些羡慕佩服，为了掩盖有些软弱情绪他轻咳一声，说出了自己到来的目的：“洪将军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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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天逆坐在炕上，屏气凝神到了极点，呼吸缓长近无，过了许久，他才有些懊恼地睁开眼睛。
刚刚的冥想再一次失败了，他始终无法感受到天地元气，也就无法打开修行界的那扇大门。在这些年里，吕天逆已经以无数种方法尝试过无数次，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感受到东陵长空口中的天地间奇妙波动，只会因窒息咳嗽不已。
“.如果把修行比作一扇打开的大门，那扇大门的第一道门槛就是一个有些人轻而易举、有些人却一辈子都难以逾越的高度，想要强行跨过，只会摔的头破血流。”
难道那道门槛真的有那么高？
房中的温度似乎也因为烦躁变的更加闷热，他解开了军装上衣的几颗扣子，裸露在外的脖颈上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铜雀，那处的皮肤似乎分外滚烫，一碰就燃烧起来。
吕天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泄了气地倒在炕上，他顺手抽出那把御赐之刀，刀身漆黑，刀柄光滑，一踮便知是好物，但是想想十八年来在战场上的浴血拼杀只换来了这把刀。。就很让人觉得丧气。
所有立下的功劳都被按下不表，所有打赢的战争都被一带而过，官职升迁从来就没有过，连月钱都分文不涨。这些宛如把他当个透明人的待遇吕天逆从八岁进军开始便忍受了十年，目前看来还要继续忍受下去。这实在是个很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最奇葩的是他压根就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见到了从京城回来的东陵长空。
吕天逆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很冷。
现在更让他好奇的是，他无父无母，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大周东境草原，是怎样得罪了遥遥京城中那高不可及的陛下和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