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骟割公狗的那户人家位于与罐子沟大队接壤的石莲河大队。收下主人送给我的“二龙抢宝”土陶罐,翻过一座山梁,在下山的半山上的树林中,看见一个人正弯着腰在寻找什么。
走拢一看,原来是老中医阳生云,我问他,你在这里找啥子?
他说,找两味药引。
老先生出了林子走上路来,问我,又淘到了啥子宝贝?
我说,这次是一只土陶罐。我从绣花棉布褡裢里取出陶罐来递给他。
老中医阳生云说,又是件不错的好东西。
我问老中医,你找到药引了吗?
找到了。他说。但他不像我给他看陶罐一样拿出药引给我看。老中医神奇的药引是他的秘方。
我没看到他在山上寻找到的药引,就问他,病人得的啥子病?
他说,一位少妇,得的是红斑狼疮。
这之前,听说过红斑狼疮这种病,听起来是很吓人的。我还是问,红斑狼疮到底是一种啥子病?
老中医说,没见过?去看看吧!他朝山下不远处的一户农家指着说。
我想,他能医治红斑狼疮这种不治之症,其药方和药引肯定是不会让人知道的。师傅肯定也是这样传授他的,不让我看他的药引,这我不会怪他的。
我和老中医一同往山下走。他一边走一边给我讲,红斑狼疮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医学界普遍认为是一种不治之症,患者多为年轻女性,主要症状是面部出现蝶形淡红色斑点,发热、疲倦、关节酸痛,有的还会发生心、肝、肾内脏病变。这种病,也有人把它称为“蝴蝶瘟”,因其损害众多器官组织,临床表现十分复杂多变。这种病人,千万要戒房事,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就保不住命。
我问,罐子沟的这位病人能治吗?
尽力吧,老中医阳生云说,年纪轻轻的,人又漂亮,不治好就太可惜了。
说话间我们已进了病人的家屋。
病床上的少妇虽然病魔缠身,但还是能看出她美丽的身段,像一朵粉红的花儿正遭受风霜的吹打,脸上蝶形淡红色的斑点烙上了她的痛苦。病人床前的一只土碗里正燃烧着一根纸捻,燃起的青烟在病人的枕旁缭绕。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老中医阳生云在给病人升丹。
升丹是以毒攻毒,将毒药研成粉末卷入草纸捻中,在病人的床前点燃纸捻,病人吸入纸捻燃烧后飘出的药物,三日内口腔中的肌肉全部烂掉脱落,然后再换生肌丹药捻熏治,让口腔中长出新的肌肉来,化腐朽为神奇,彻底根治顽症。
不到万不得已,一般的医生,一般的病症是不得采用升丹这种疗法的,因为风险大,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因为我的骟匠手艺,方圆百里内可说是没有人不认识我的,这位患红斑狼疮的少妇人家,从前我给她家骟过牛羊,见到我的到来,男主人要留我在他家陪老中医。我看得出他们心里的恐惧,多一个人陪着他们,也好壮壮胆。老中医阳生云也说,留下就留下吧,陪我说说话也好。
药捻燃烧的青烟缭绕飘升,照耀着老中医的虔诚。
老中医在山上寻找回药引后,就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病人的床前。我出出进进地为他倒水,传东递西地真的就成了他的陪伴和帮手。第三天,病人已无法动弹,静静地躺在床上,口腔中的肌肉已全部脱落,游丝般的声音如细发将我们的心悬吊在了半空中。
老中医确认少妇的红斑狼疮病毒已完全化除,就换了生肌药捻。
又是三天,一直守护在病人的床前,望、闻、问、切,根据不同的症状,随时调整和增减药捻中的药物。
七天过后,少妇渐渐恢复了元气,脸上的蝶形淡红色斑点也逐渐隐退,慢慢地再现了从前的容颜。
一个朝霞明媚的早晨,少妇走出房门,朝霞般光彩照人。
老中医开下药方,吩咐她的家人抓回药来按时让少妇服用,并说,好了,放心吧,终生不得复发的!
一家人感激不尽,要拿出钱来酬谢老中医阳生云的救命之恩,他却说,救命是医生的天职,我不能收钱的!
听说老中医救命不收钱,这家人急得团团转。总不该就让你空手走了吧!少妇的父亲说道,便进里屋捧出一把古钱币来塞给老中医说,这些破玩意儿,给您做个纪念吧!
生雨老弟拿着吧,老中医对我说,主人的一番心意,不好拒绝了。
无功不受禄,我说,是谢师兄你的。
老中医说,你我还分彼此,那就见外了。
我接过那些古钱币,是些咸丰重宝、乾隆通宝、道光通宝什么的,大大小小有十多枚,其中有一枚圆形圆孔的“离石”钱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这枚钱钱面微鼓,边缘锐薄,背面平素。我知道这是战国圆钱中最为名贵的一种钱了,是难得的极珍罕、极美品的战国时通行于三晋和周的一种铜币。“离石”是地名币,在吕梁山中心地带,今山西离石境,地处赵、魏、秦三边的离石邑,蔺阳邑(今柳林县孟门),因其铸作古朴,大小适宜,便于携带,很快在秦、赵、齐、燕等国流通起来,由于流通时间短促,铸量少,成为圆钱中的珍品。
离开少妇家,在路上我对老中医说,这些古币铜钱中有枚珍罕极品,你看看。
我们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我将“离石”圆形圆孔铜币拿给他,并将这枚古钱给他讲了个透彻。然后对他说,这枚钱你收下做个纪念吧,若论其价值,肯定不菲。
价值不菲,我也不要。老中医说。
你总得拿几枚吧,我说,说白了这应该是你的劳动所得。
老中医说,这东西你拿着我拿着都是一样,不同的只是保管它们的地方不同而已。人生在世,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哪怕它价值连城,对它的拥有者来说,当有限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它们都将失去全部的意义和价值。
这天,我爬上山头的宝莲寺,天蓝得让人一仰头有点眩晕的感觉。
朝山下的南山和东山望去。
南山尘烟四起,昏沉沉一片,半山腰和山脚下的人像一窝受了惊扰的蚂蚁,人来车往,在蓝天下的这片土地上忙活。
东山的云雾还没有散尽,一丝丝一缕缕地在山间的崖畔和树梢挂着,青山掩映,一条溪流穿过林间像一根飘带时隐时现,斑斑点点的阳光,像镶嵌在飘带上的宝石,把东山这个仙境般的山村滋润得多少有点珠光宝气。
拐和尚的木鱼不紧不慢地敲着,声音不绝于耳,苍远而绵长。
这座古庙,历尽沧桑,岁月的痕迹残留在斑驳的墙体上,虽然香火不断,但庙房的一些柱子像拐和尚的脚一样斜歪着,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只有庙门口的古银杏树还依然生机勃勃,春夏一片绿荫,秋天硕果累累,秋风吹来,金叶蝶样纷纷飘落,成为东河和南河共同的标志性景物。
等拐和尚的木鱼声停下来,得到允许,进了他的书屋。一屋的书,扑鼻的古旧书味,顿时无边的虔诚充盈我的心灵。
我走出殿来,朝南河大队走去。一段时间没到过南河了,无法割舍,这是我生命中的一片山坡,加之未来的儿媳赌上的缘分,神样照耀着我,无形中感觉到,另一个乾隆锦地描金山水人物盆,肯定深藏在南河大队的某一个地方,我时不时地就这样想着。
心里想着另一个瓷盆,脚步就越来越慢。在穿过一片树林时,我看见路边有三半张破烂的书页。虽然在山路的尘埃中,但书页破烂而不脏污,依然是尘灰不染的洁净。我捡起书页,都没有了页码,其中的半页上有一句话,我记住了:“不久,圣殿的石头一块不留在一块石头上。”书页上文字的意思我不懂,但我对这三半张书页似乎有点兴趣,把它们装进了棉布绣花褡裢。
来到南河村的山脚下,一家女主人说,说神神到,说人人到,我正说要请殷师傅呢,你就到了。
看见这女主人的美貌,让人浑身痒酥酥的。她五官清秀,胸脯山峰样肥沃,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在这烟尘滚滚的南河村显出一处难得的宁静,浓眉大眼下的一缕微笑,恬静中带几分典雅。
我正神思飞扬时,仿佛堂兄的牛角声在我的耳畔响起,臂膀上青铜弯月刀割出的口子在隐隐作痛。突然,我真的就听见了主耶稣站在《圣经》中的《旧·箴》处在对我说:妓女是深坑,处女是窄阱。
我回过神来,在心里对主说,主啊,感谢你及时救我。
这时我才问女主人,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说,我家有十多只公鸡,请你给骟了,听说骟鸡补身体,等老公打工回来,给他补补身体,出门在外,吃喝掐亏,回家来得加劲地补。
说骟就骟。我做好一切准备,坐在她家堂屋外,她递来一只公鸡,我绣花样精心骟割。
这骟鸡,不比骟割其它家禽家畜,说狗有七条命,鸡命如薄纸。鸡的命如薄纸样一捅就破,得小心翼翼地侍候。骟鸡是从鸡的翅膀下开刀,顺着刀口进入腹腔快速找到公鸡的一对睾丸,睾丸临近鸡的肺部,如果摘除睾丸的时间长了,就鸡命难保。如果操作不当,不小心碰伤了肺部,公鸡会当场丧命。骟匠一般是不骟鸡的,因为骟鸡的成活率很低。乡村流传着一种戏言,说哪家要骟鸡了,得先烧一大锅开水,意思是等着烫死鸡下锅。骟匠骟鸡,能成活一半,算是手艺高超的。
骟割完女主人家的十多只公鸡,扭头往院坝里一望,看见院坝里一树树的桃花开得灿烂,花瓣儿上等的艳丽和鲜活。让我没注意,这时节的桃花说开就开了。我直起有些酸痛的身子,伸着脖子朝堂屋里看了看,还好,就只有四只骟割后的公鸡没有了动静,其余的这些仍然不安分的公鸡们在屋子里漫步游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还你啄一嘴我,我啄一嘴你。阉割后的公鸡们翘着屁股,伤口处泌出的殷红鲜血染红了鸡毛,像一朵朵的鲜花。公鸡们十分的傲慢,像在对我说,你殷骟匠也没啥了不起,你骟了我们又怎么样?这不,我们的下面不也正一朵朵桃花开放!我不敢往别处看,也不敢在这家久留,头也不抬地像是对着被我骟割后的公鸡们在说,我走了,忙呢!
我转身就走,女主人在身后说,殷师傅,再忙,也该吃了饭走。
我说,今天不饿。就贼样溜走了,竟然把询问乾隆描金瓷盆的事给忘了。
鬼才不饿。出了门我在心里嘟囔,说秀色可餐,不知是哪个龟儿子说的骗人的鬼话,秀色可餐吗?我今天遇到了秀色,现在我饥饿难忍!
实在是饥饿难忍。我在一户很熟识的农家小院门前转悠,主人总是不见出来,我无心观赏他家庭院里的桃花,故意咳嗽两声,这时才引来狗叫,主人出来看见是我,便高兴地说,殷师傅,快进屋来,我今天正好没事,正想找个人聊聊天呢。
这家人还没吃午饭,就给我添了一双筷子一个碗。主人热情好客,我曾经无数次给他家骟割家禽家畜,没收过钱。他曾无数次带上老婆,在农忙季节翻过山梁到我们家帮忙做活路。
午后我们端了茶杯,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天南地北地闲聊。
在主人毫不察觉时,我就将话题转到了瓷盆上。
主人说,“文化大革命”前,家里有很多字画、古钱币、铜器和一些坛坛罐罐的,“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要“破四旧立四新”,就把我们家的这些古董全毁了。现在想起来也怪可惜的,都是些前辈人留下来的家传。
那时候毁掉的有清代瓷盆吗?我问他,我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瓷盆一类的好像没有。主人说。
你见过这样大的花瓷盆吗?我用双手做了一个圆口瓷盆的手势问他。
没见过。主人肯定地说。
你家还有其他古董吗?
只剩一尊佛像。主人说,供奉着呢。
来到他家堂屋,望见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绿度母。绿度母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为二十一度母之主尊,能消灾增福,延寿广开智能。该绿度母身呈绿色,头戴花蔓冠,发髻高挽,双耳垂金环,慈眉善目;上身裸露,肩披掩腋衣,项挂珠宝璎珞,帛带飘绕;左手当胸捻一曲茎莲花,右手下垂,掌心向外作施愿印,也捻一曲茎莲花,以象征克服八难,施众生于安乐;赤足于莲上,庄重慈祥,栩栩如生。
我见主人是万般虔诚,就什么话也没说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端着我日思夜想的那一个乾隆锦地开光描金山水人物盆,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走近一看,原来是我骟公鸡的那家女主人。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干干净净,胸脯在脚步的移动中一跳一跳的,像一对在枝头展翅欲飞的乳鸽,使得我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女主人笑着对我说,这该是你想要的东西吧!
是的,我迎上前对女主人说,想它很久了。
女主人将那个花盆递给我,我急不可待地揽入怀中。转眼间女主人不见了,花盆也不见了,怀中紧抱着的却是女主人的老公。那男人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这回我可把你逮住了,想跑是跑不脱的!他的那种深仇大恨让我胆战心惊,如掉进了一只老虎的血盆大口。
我想奋力挣脱,却手脚无法动弹。我想呼喊,感觉几次张大嘴巴,却怎么也喊不出一点声音来。
从梦中醒来,急出了一身汗,原来是被盖裹得太紧了。
1984年春,东河大队改成了东河村,南河大队改成了南河村。家家户户比赛似的养猪、养鸡、养羊,好像一下子要把几年前该养的都养回来。
可这时候,我却想彻底洗手不干这门手艺了。乡亲们请我,我借口说右手患病了,颤抖得拿不稳刀,怎么有法骟割呢?
乡亲们急了,不少人都问我,殷师傅,那你的右手多久才能好啊?
你们看看,这手抖得这样厉害。我伸给他们颤抖着的右手说,恐怕得要些时日了。
一直以来,我在心中总担心着骟割这种手艺,算不算损阴德的事。我总想不干了。
我不干了,方圆百里就我一个骟匠,堂兄年岁已高,还疾病缠身,眼看快双目失明了,早没法干骟匠的活儿了。这样一来,方圆百里全乱套了。公牛公羊们,还有公骡公马们成群结队地发情;公猪天天撬圈,仔猪卖不成钱。无奈,我殷师傅的骟匠活儿还得干下去。
可说是南河的家家户户都等着我。我在山上山下忙碌着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有一只白色的影子飞来飞去,像魂样在南河村时隐时现。等我定下神来仔细观察时,才发现是一只大白鸟。直觉告诉我,这只白鸟,一定发生了什么故事。
遇到老中医阳生云时,我问他,你们南河村有一只大白鸟,你看见了吗?
那是一只白鹭。老中医说,太可怜了。然后他告诉我,南河村本来有一大群白鹭,白天在山脚下的河里觅食,傍晚飞回半山上的松林里歇息过夜,飞来飞去的,给南河村带来无限的生机。白鹭是鸟类中情感最专一的鸟了,如果失去伴侣,无论是公是母,它都会永远地独来独往,为爱守贞终身的。现在南河村的这只白鹭,它就不飞离,不去别的地方找同类,白天,在河边默默地觅食,傍晚,依然像从前一样,飞回半山腰的松树林。
从此以后,凡是我翻过山梁来到南河村时,我总要用目光搜寻到这只白鹭时才放下心来,才有心思去做手头的活儿。这只失去伴侣的白鹭,就这样不离不弃孤独地守候在南河村,也成了我在南河村的又一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