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昌达被判刑后,在石桥监狱关了三个月,就被转到轿子山劳改农场参加劳动改造去了。
轿子山劳改农场有一处煤矿,庄昌达就被派去挖煤。
庄昌达从来没有下过煤井,第一次下井就有些忐忑。
劳改农场的管理人员把庄昌达介绍给挖煤工头后,工头就开始训话。
“山有山的姿态,水有水的形状,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不管你是怎么来这里的,那都是往事了。从今天起,就得一切往前看。别看这一行干的是挖煤的勾当,可这学问却大着呢。在井下切记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燃打火机。否则容易引起瓦斯爆炸。要对工友们负责。活尽力而为,能干多少是多少,只要完成既定的量,就可以了。”
这工头看起来还算和蔼,说的话也在理。庄昌达就想,先认命了吧,谁叫自己这么倒霉呢。
庄昌达是新手,就得从头跟着学。他首先是当背夫。所谓背夫,是煤井下的行话,其实就是指负责把从井里挖出来的煤背到外面的挖煤人。他们这个班是七个人组成。四个背夫负责运煤,两个挖手负责挖煤,余下一个人负责上煤炭给四个背夫。
一个月下来,庄昌达的两只肩膀就磨出了泡,一到晚上就发作,隐隐作痛。时间长了,就长起了老茧。庄昌达常常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经常想起黄坪的父老乡亲,想起妻儿老母,就会失眠到天亮。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又要继续下井挖煤。
大伙都是劳改犯,都在想好好改造,提早回家。干活就都很卖力。闲下来的时候,相互会问问彼此被判的刑期,但都绝口不提为什么进了号子。 人人都心知肚明,来这里的都是犯了错误的。只有庄昌达仍然爱到处游说,说他是冤枉的。
工友们听他说了自己的故事,起先还很同情他。后来听得多了,就不以为然了。
庄昌达一直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可是有怨无处诉,这让他的情感没有一个安置地方。一直以来在他心里积压的愤懑终于爆发了,庄昌达想到了逃离。
庄昌达来到轿子山农场差不多一年后,庄昌达二哥跋涉数百里来看弟弟。两兄弟见面后,二哥就对他说,母亲禁不住打击,现在病倒在床上呢。
二哥对庄昌达说:
“二弟,现在事情都闹出这个样子了,你就安心改造吧。家里面还有我们。”
庄昌达听到母亲因为自己的事情病倒,就对二哥说:
“我没有干那种丢人的事情,我是被法院胡乱判决的。你回去好好开导母亲,我是清白的,叫她不要有想法呀。”
二哥就道:
“母亲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啊,你比以前瘦了很多了。”
“都是这破地方害的。二哥,有时候,我还真想逃出去。”
二哥就叫昌达不要意气用事。
二哥回去半年后,黄坪渡传来消息,说庄昌达的母亲因病去世了。庄昌达得到消息后,昏厥了过去。醒转来后,庄昌达一个劲地说:
“妈呀,孩儿不孝,是我害了你呀,我好恨呀。”
母亲的死对庄昌达的打击实在太大。庄昌达哭喊了一会后,冲出号舍,向铁丝网密布的高墙跑去。
庄昌达在前面像一匹奔跑的马企图冲出牢笼。紧跟着他后面的,却是飞行如风的子弹。
子弹亲吻庄昌达躯体。人们就看见庄昌达往前一个趔趄,然后就直挺挺地摔倒,接着就是农场里紧急结合的号角响彻午后的天空。
一个士兵看见庄昌达飞快地跑向高墙边,开了枪,子弹没有击中庄昌达的要害部位,庄昌达保住了一条命。
由于劳改期间不服从管教,企图越狱潜逃,情节严重,拒不悔改,庄昌达被再次加刑三年。累计去年判的刑期,庄昌达的刑期延长到七年。那时候的庄昌达还躺在病床上,当判决书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面无表情。
庄昌达越狱被加刑的消息传到黄坪渡后,庄昌达妻子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只是轻描淡写的道:
“这个不争气的,且让他自己去折腾吧。”
一个月后,庄昌达媳妇远走高飞。
庄昌达二哥没有把兄弟媳妇出走的消息告诉庄昌达。庄昌达因为枪伤严重,在监狱医院一住就是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外界与他没有什么联系。庄昌达是在康复后被送到二塘打石场劳改时,一天二哥来看他,庄昌达才知道媳妇出走的事。那时候他已经走进高墙三年多了。
那一次,庄昌达问起家里面的情况,就说好久没有见自己的媳妇和儿子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
二哥就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庄昌达就追问。
二哥就说明了原委。
庄昌达长叹一口气,道:
“这婆娘,她是耐不住寂寞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由她去吧。只是她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呢。”
二塘打石场的劳改犯全是屡教不改的服刑分子。这些人基本都是数次从监狱走出又走进,全变成老油条了。也有像庄昌达一样被所谓的越狱或者闹事加刑的,从其他劳改农场转到这里来的。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开山取石,然后把那些石头敲成拳头般大小,再放进打砂机里磨碎成粉末。每天都有老式解放牌汽车走出走进,把那些堆成圆锥形的石砂运往很远的地方去。
这打石场没有工头,只设有两个监工,拿着警棍催促劳改犯干活。不是休息时间就不准休息,每当有人想偷懒,被监工发现,轻则警告辱骂,重则拳打脚踢。
庄昌达来到打石场后,出奇地变得沉默。他整天面如死灰,不说话,也不笑,或者哭,整天一副漠然的表情。他每天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关心。
有狱友想请庄昌达拿某件东西,就叫:
“那个13号,给我拿个铁锹过来呀。”13号是庄昌达在打石场的服刑编号。
庄昌达就停下手里的活计,漠然地看那人一眼。不说话,也不拿东西,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你是聋子么?老子叫你,你听不见呀。”庄昌达还是不说话。
“这人脑筋有问题了。”
“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见他说过一句话了。”
“是呢,整天像一个呆头鸡,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听说是从轿子山那边转过来的呢。越狱,被枪打中了,变痴呆了。”
在狱友们的议论中,庄昌达就会悄悄走开。
庄昌达的沉默引起了打石场管理人员的注意。庄昌达被怀疑患了精神病,被送去医院体检去了。但结果证明庄昌达一切正常。庄昌达又被送回打石场继续打砂,在打石场一干就是两年时间。
打石场有一个劳改犯,当初犯的是强奸罪,被判刑11年。这劳改犯一直在打石场服刑,狱友们都叫他老大,他的编号是7号,打石场的劳改犯都称他为老七大哥。他不和庄昌达同住一个号子,但这老七经常满号子跑,寻找好吃的或者好玩的东西。狱友们有什么好东西被他看上了,这老七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庄昌达来打石场服刑后,麻子差不多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来看望庄昌达一次,有时候他的老相好素素也跟着来。麻子每次都会带一只烤鸭来。麻子在庄昌达被抓后,也是多方奔走,积极营救表弟,哪料到表弟被飞快地判了刑,使得他的营救计划全都无疾而终。麻子就重新找了一个合伙人,继续把养鸭场打理下去。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还在下平坝成立了公司。
麻子有一回来,还带着公司成立的注册书来,指着上面对庄昌达说道:
“昌达,我们的公司成立了,合伙人就有你。你安心改造,回来后我们哥俩继续打拼。不要灰心,也不要自暴自弃。别忘了,下平坝还有你的一分基业在。”
庄昌达被无辜地判了刑,被无辜地挨了子弹,被莫名其妙地指控越狱,被毫无余地的加了刑。他对那是非颠倒的社会已经彻底寒了心,心已经死了,什么对他都无动于衷了。
麻子又说:
“我现在各方面打听保释的程序,如果可以办理保释手续,大哥一定会提前把你接回家去的!”
麻子提到保释,昌达的心就活泛了,面色也变得有些血色,眼睛也亮了。只听他嚅喏着说:
“我是被冤枉的!是被陷害的。”
麻子就长舒一口气,道:
“兄弟,你终于肯说话了!”
庄昌达却好像神智不清的道:
“我好好改造!你们快点放我出去。”
“昌达,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呀。”麻子满眼泪花。
麻子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看到表弟这个样子,就挥舞着拳头,道:
“妈的,这人间地狱,哥不把你早点弄出去,哥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