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
眼,利。
一个颤栗,他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白色的内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额上也有些细汗,细细的汗线汇聚在一起成了汗珠,顺着眼角就慢慢落下来。他无奈地抹了一把汗,还是有些咸咸的液体钻进了嘴里,苦涩的味道延伸到喉咙。脑子里还不断浮现方才的画面,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是恨?是痛?还是不舍?苦笑一声,穿起白靴,站起来,“哐当”的声响清晰地传入了耳朵,侧眼看去,那把周身银白的剑安静地躺在地上,剑身上的宝石还在黑暗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又无奈地笑了笑,弯腰捡起那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宝剑。
推开窗户,站在床边,外面的竹林静静的,他轻轻叹息,一阵晚风,惊起了他的颤栗,也引得竹叶沙沙作响,似在回应着他的叹息和颤栗。每夜都做这个梦,无限地重复,一闭上眼就是她,她有及腰的长发,玲珑的身姿,唯独那张脸他却永远都看不清。她站在竹林深处,嫣然媚笑,银铃般的声音让黄莺听了也是自愧不如。他几次想看清楚她的面容,可刚走进,就如同陷入了一滩烂泥之中,怎么样也爬不起来,任凭他惊慌失措地挣扎,挣扎着就醒了。梦中的场景,他能记住的就只有那片竹林,竹林深处的少女,其他的他都视而不见。
他,楚洛梵,万峰派的神秘人,没人知道他住了多久,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从未有人看到离开后山的这片竹林,饭菜都是万峰派弟子送进去的。每每月朗星稀,他就会推开窗户仰起头,看那一轮明月,只是到了东窗泛白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关上门窗,将自己禁锢在黑暗之中。
是夜,他又一次推开窗户,只是今夜无月无星,唯有一大片漆黑将大地笼罩着。霎那间,火光四射,楚洛梵看着不远处的冲天火光,那是万峰山的最高峰,是万峰派的所在地,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剑眉紧皱,暗道:“糟了!”
身边的剑,闪着精光,可是他却拔不开,不知试过多少次多少年,剑始终不出鞘。银白色的剑鞘在漆黑的夜中很是耀眼,细看起来却是满身沧桑。剑身上刻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也许是咒文吧,他从来都这样想。
黑压压的人群袭来,手上的各式兵器还滴着万峰门人的热血。看着他们,楚洛梵的眉皱的更紧了。他有灵力,他的眼睛,只要看着一个人就知道这个人心中在想什么,可笑的是他不知道这种灵力从何而来,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当下,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人冲他而来!
剑未出鞘,杀气荡。
一条血路漫开,踏着殷红的血,一步一步走出竹林。那些黑衣人的攻势被他一一化解,他不杀人,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攻力有多大,他借力打力的力道就有多大。竹叶还在沙沙作响,细细听来,一股悲凉在晚风中无限蔓延。他的不留手,他的狠炼,似乎与身俱来,虽不取其性命,但重伤失血,如不及时救护,定命归西天。
在他的记忆里,他是第一次走出这片竹林,可这种感觉却是熟悉的,似乎多年以前,他也经历过这个场景。
火,好大,烧的半边天都通红。
心,好冷,似乎坠入寒池之底。
“前辈?”一碧衣男子看着这个古怪的人微皱眉,“您出来了?”
楚洛梵看着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要破壳而出,微微疼痛了起来,脱口而出:“季乐启呢?”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浮现过,如今却是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祖师爷?”万峰派的弟子也吓了一跳,自从他来到万峰派,每天都有一个任务,就是替眼前的这个怪人送饭,这二十多年来,他没有一丝白发,没有一条皱纹,也从不开口。眼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怪人,眼神严肃着,似乎在向他确定刚才提的那三个字是否准确无误,他口中的“季乐启”是否就是万峰派开山祖师。
“祖师爷?”楚洛梵看着这一切,可是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和季乐启有着什么联系。眼神凌厉起来,充满着愤怒:“他在哪儿?”
万峰小子被楚洛梵身上的怒气震慑住,怯怯地回答:“祖师爷死了一百多年了。”
死了?一百多年?
火光中,一个白袍道人,立于万峰的至高点,那里有一座祭祀仙人的神坛,风无情地吹拂着,衣袂翩翩,宛若仙风道骨一般,可他已经受了重创,命悬一线。作为万峰派掌门人的悟涯道人自然是他们攻击的主要对象,而他不仅要还击更要保护众弟子面对这一惊天变局。枯枝似的手拿着一卷不知写有何物的卷轴,看着楚洛梵,苍老的脸上一丝如释重负地笑:“前辈,你终于走出来了。”
“师父!”那万峰小子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扶着摇摇欲坠地悟涯道人。
悟涯道人递上卷轴,楚洛梵看着他,知道他已大限将至,上前几步,接过卷轴。悟涯道人点点头,笑容更加灿烂,张了张嘴,因负伤太重,来不及说出只字片语就气绝身亡。楚洛梵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万峰小子更是不解,每天都有人给他送饭,多久换一次他也没有计算过,所有人都叫他前辈,可他每日都面对一面镜子,镜子中的人没有白发没有皱纹,他以为那是面不寻常的镜子,于是用剑鞘上的反光面瞧,用杯中的水来看,结果却是一样,他表面上不动神色,可心中却对自己有了一丝畏惧:这样的人是可怕的!
万峰小子也顾不得许多,拉起还在发呆的楚洛梵冲出被大火吞噬的万峰派,藏身在不远处的野草堆中,方才躲过了一劫。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人离开,万峰小子才带着楚洛梵下山,暂住在平时猎户所用的房子里。据那小子所讲,他叫金茂,从小就是孤儿,万峰派中资质最平庸的一个,其实金茂还想继续自顾自地讲诉在万峰派的故事,可楚洛梵却丝毫不领情,冷不丁地问:“季乐启是怎么死的?”
金茂“呀”了一声,愣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是在天教的圣山上,当年有一场关系世间浩劫的搏斗。当时祖师爷没死,相传是有个女子为祖师爷挡了一掌,后来祖师爷回到万峰派吩咐他的弟子们在一年内种满后山的竹子,就是您住的那个地方。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说是闭关,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西去了。”金茂看看楚洛梵,叹息,“我也是听师兄们说的。师父常说,这是缘起缘灭,怨不得任何人。”
楚洛梵不再理会金茂,只是看着方才悟涯道人交给自己的卷轴,手有些颤抖,解开红绳,里面是几幅画:第一幅画着两把剑,两把剑纹理符号都如出一辙,颜色却不一,一把炫黑,阴沉非常,另一把就是楚洛梵手里的银白色不出鞘的剑;第二幅画着一片竹林,很像楚洛梵住了许久的竹林,但只有楚洛梵知道那不是;第三幅画着一块玉佩,花纹极其妖媚,不像是正道之人所持之物;第四幅……没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了!
金茂看了许久也没看懂,于是问道:“前辈?这里面是什么啊?”
线索,就这样没了?
楚洛梵看着卷轴,捏紧了拳头,咬牙,莫名地,一股戾气破体而出,暴喝一声,一掌竟然将桌子拍了个稀巴烂。金茂看着楚洛梵,顿时不敢再大声说什么。楚洛梵犀利的眼睛扫过金茂,金茂顿时心里一颤,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怪人。楚洛梵只是指着卷轴上的玉佩问:“你见过吗?”
金茂不敢怠慢,连忙细看,老实道:“这个图案是天教的圣图。”
“天教?”
“是!就是方才血洗我万峰的那群魔人!”金茂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但始终没有哭出来,万峰派一夜灭门,这样的惨痛不是常人能忍的。楚洛梵看着他,话语冰到极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憋着,算个什么?虚伪!”
“你懂什么?!万峰派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一定要报这个血海深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金茂第一次发火,从来他都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可这些在一夜之间就被天教全毁了。
楚洛梵干脆懒得理金茂起身就走,金茂慌张地跟上,怯怯地问:“前辈生气了?”
楚洛梵站住脚步,转身望着他:“你这么在乎别人的感受?”
金茂被他这么一问倒是答不上话来,自打进万峰派,他就知道自己资质平庸,所以从不敢违逆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弟的命令,这也是他从不发火的原因。楚洛梵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些年都是金茂在为他送饭,估计也是被那些师兄弟们差遣的,心慢慢软下来:“我要去天教!”
“可是天教离此地甚远,前辈就打算就这样去?”金茂其实并不担心路途遥远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两个人闯天教,太儿戏了!
“你怕?”
金茂一怔,楚洛梵竟看穿了他的害怕,垂下头。楚洛梵唇轻挑:“资质果然平庸,难成大器!”
金茂猛地一怔,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撞击脑袋一样,嗡嗡作响,这句话师父曾经也对自己说过,师兄弟们更是把这话当作笑柄,扬起头,目光炯炯:“师父让小茂好好照顾前辈,前辈去哪儿我就去!”
楚洛梵却是叹息,这个孩子的资质的确差,就算比平常人更刻苦更努力,恐怕重振万峰派亦是难事,除非他脱胎换骨。可如今是他楚洛梵将万峰派害成那样,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就算没有以前的记忆,记不起份属何门何派,但还是要保护这个万峰小子。只能微颔首,淡淡的笑容浮现,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笑的舒心,顿了顿,道:“那,有劳你了。”楚洛梵态度的转变着实让金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未回过神,只是“嘭”的一声巨响,四处烟雾弥漫,金茂顿时慌了神,刀已然出鞘。紧紧跟在楚洛梵的后面,看着楚洛梵手中不出鞘的剑,也忍不住问:“前辈为何不拔剑?”
“此剑不出,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