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一中年人因“砍头痈”就诊,紫红色的脖子肿得比头还粗,躺不下,睡不着,伴有高烧、恶心。“膏药刘”一边给他切开引流,一边外用金黄膏拔脓、消炎膏消肿止痛、玉红膏生肌长肉,同时口服“仙方活命饮”中药煎剂,半个多月就痊愈了。一杨姓少年患小腹疽,肿硬十五天之久,昼夜号叫,声彻邻里,被其父用板车拉到县医院治疗,医生要他住院开刀,后经人介绍用膏药治疗。“膏药刘”看后,一摸红肿部位还不烫手,只是四周疼痛,并牵引腿疼。遂做了一张膏药,贴于患处,又嘱内服六神丸。不多天,患者的肿痛就消失了,一共只花了七八元钱。又有屯溪人吴某,左腿膝下外侧漫肿不红,却疼痛异常,寒战高热,经注射青霉素不能减,复经当地乡医火针扎刺,以致患处肌肉坏死,皮肤焦硬如黑壳,敲之嘎嘎有声,其势已十分凶险……“膏药刘”接手后,以猪蹄煎浓汁淋洗,涂生肌玉红膏,一日三次,并用大定风珠加海参、淡菜,刮蒌频频煎服。逾三日,患处软溃,再换上以八宝生肌散为方加减专制的膏药外敷,专服刮蒌一味药,半月即告愈。
“膏药刘”不像有些老中医,只教操作,不教配方,他熬制膏药时,从来不避开我,这让我打心里感激他。
“膏药刘”住在医院后面的筒子楼上,房间里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两个青花的茶叶罐,里面装着麝香和冰片,那是他有限的一点私产。“膏药刘”还有一件宝贝,是一辆铜制的自行车,据说是二战时期的美国货,全重不足二十斤,系当年放鸡药时十分新潮时髦的交通工具。他的老伴,早年出身青楼,外貌十分清雅整洁,一头银发总是收拾得纹丝不乱,尤能烧得一手正宗维扬菜。“膏药刘”平时少语,但与老伴相守甚得,颇见童趣。
一日,“膏药刘”感染风寒,旬余竟成沉疴。我们赶去探视,问如何?断断续续答:“北山……倒了庙,只、只剩得南兽(难受)。”至夜,竟发“呃喽”“呃喽”连声。其老伴曰:“老东西,你制了一辈子药,咋还刮蒌、刮蒌的放不下……”闻言,“膏药刘”一笑而终。
两老人无后,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相继逝去。现在到哪再去找这样有经验又特别敬业的老药工呢?
一直忘不掉“膏药刘”曾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某老者病危,叫儿子赶紧去请郎中,并叮嘱他一定要找好郎中来。儿子说不知道哪个郎中好。父亲说,你到他诊所门口一看就知道,门口鬼多,说明郎中诊死的人就多,门口鬼少,郎中诊死的人就少,你最好找个门口没有鬼的郎中来。儿子寻寻觅觅到处找呀找呀,发现几乎所有的诊所门口都挤满了鬼……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门口只有一个鬼的郎中,将他请了来。没想到这郎中三下两下就把老人诊死了。悲痛不已的儿子问:我明明看到你家门口只有一个鬼,你怎幺就把我父亲诊死了呢……郎中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才开的业呀。
“膏药刘”宁肯做了一辈子药工,也不愿坐堂主诊内科诸症,或许,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
外地人口中的老虎灶,我们喊做水罐炉子或茶水炉子。也就是个临街的大炉子灶,灶前有一块石板,叫水柜台,打开水时水瓶水壶就放在这上面,下面为进风口和出水口。灶面中间安置好几口生铁罐子——水吊子,旁边有一口半人深的桶形焖子锅,快有一米的直径,用来预热冷水,水吊子里水打去了多少,就从这口大焖子锅里补进多少。灶台一转身的地方,靠墙是一排大水缸,“挑水老王”每天从河里挑上来十多担水盛满每一口大缸。梅雨天山里的水下来有点混浊,就拿一根有孔的里面放了明矾的竹筒插缸里用力搅动,水质很快就会澄清。地上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垫着几块砖头防滑。靠烟囱这边的灶门旁墙壁被熏得黑黑的,一个似乎随时要散架的杂木做的门几乎就没见关过,敞开的门口总不时飘出一阵阵白色的水汽。
陶四九的水罐炉子就开在东门巷子口。来打水的都是些寻常百姓,市井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头没有忧愁烦恼时,日子就像街巷里那旧得亲切的排门。陶四九很爱整洁,衣服洗得发白,腰间扎着蓝布围裙,本是方平的脑袋,两边的头发因为睡觉的缘故,紧贴头皮,顶上的头发被挤压成尖三角,样子有几分滑稽。他老家是南通那边的,解放前就来我们这里烧水罐炉子为生。夫妻俩操一口已经改调的苏北话,由于为人厚道,人缘很好,街坊邻居常常利用泡开水的辰光和他们拉拉家常,说说笑笑。灶台后面的一边厢房里摆放两张方桌,每天都有一帮老茶客围坐一起,各人捧着一把紫砂壶,泡上开水天南海北聊半天,就像一个小小的茶馆。
大清早,街坊们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拎着水壶、热水瓶,到陶四九水罐炉子上打开水。有人更养成习惯,每天一起床就抓一撮茶叶投入茶壶内捧到灶前去泡“头开”,然后顺便在近旁买些烧饼、油条、臭干子什么的回到家,洗漱后,慢慢地过茶瘾、吃早点。黄昏时分,炉子前的灯光在水蒸气笼罩下朦朦胧胧,此时正是炉子上最忙的辰光,打开水的人甚至要排队等上好长一段时间。到晚上,夜更有点深了,总还有些刚下晚班的街坊来打水。冬夜临睡前,家家户户都要到炉子上提点滚烫的开水回来,洗脸,烫脚,灌满汤婆子,然后再将汤婆子焐进被窝,寒冷冬夜里暖一枕好梦。斜对面的老弄堂里,住着九十岁的孤老太黄奶奶,每天抖抖索索地挪动小脚跑两趟水罐炉子,看了叫人心拎拎的,于是陶四九老婆每天为黄奶奶上门送四瓶开水。修伞铺的吴大郎患小肠气,下身拖着硕大的累赘,不好意思进澡堂子去洗澡,他老婆香香就三天两头来灶上灌开水,洗个热水澡,净身而且活血。陶四九甚至还从乡下弄来一种专治小肠气的偏方,嘱咐香香每次洗澡撮点药放水里熏熏,使得吴大郎多年的痼疾慢慢地稳定了。
陶四九夫妻俩就这样一年四季地忙着,不管刮风下雨,也没个休息日,起早摸黑,挣个辛苦钱,十分不易。因此,他们一家特受四邻尊重。当年每瓶开水是一分钱,如果包月还可优惠。灶头上一共有六口生铁吊罐,哪一只吊罐里水响了,水开得泡泡翻,陶四九一手持漏斗一手拿水端子,一水端子灌下,正好满满一热水瓶。陶四九用火烙铁烫了许多竹水筹,灌一热水瓶水一根水筹。我家到他那里一买就是几十根。
那时候家家烧的是缸缸灶或者煤炉,要生火烧水不是想快就能快的,所以赶时间的第一选择就是拎着热水瓶去打开水。拎在手里的热水瓶大多是竹篾壳的,高级点的是铁皮壳的。若是自家的热水瓶不够用,或者图方便,也可以租用灶上的篾壳热水瓶,租金每月一角五分钱。不过,如果你有急事来不及回家拿暖瓶,临时借用,则不收费。去打水的时候,倘若陶四九正弯腰撅屁股地忙着给灶膛里添柴火,你尽可自便,拿起水端子自己动手灌满,再将水筹丢进灶台上的小铁盒里。若是陶四九临时有事出去一会,稍招呼一声,就有街坊过来帮忙照料,常有人把自家散架的木凳子、竹椅子送去灶头做燃料。
陶四九养过两个儿子,头奇大,两眼间距远,四肢短小,都是约在三四岁就死了,听人说因为夫妻俩是表兄妹才结出的这苦果。后来又一气生养了三个女儿,怕留不住,就听了算命王瞎子的话,抱到船上,请行船的船家用大碗盛一盛……所以分别被叫做大碗、二碗、三碗。三个“碗”皆水灵活泼,人见人爱,年龄和我们差不多,都在镇上小学念书。只要是晴天,三姐妹放学后,总要去河滩上拾一大捆柴火,有时也会拖回一棵被水流冲下来的枯树。那处河滩是个很美的地方,绿色的草坪覆盖着潮润的地面,赤脚踏在上面软软的,柔柔的。水边茂密的芦苇丛在风中轻快地舞动,发出一种神秘的飒飒声,柔和而静谧,仿佛来自天际。芦苇的下面,清澈的水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里面有灵巧的水鸟快速跑过,和一些游鱼打出的水花。
我上四年级的那一年梅雨初夏,三姐妹在河滩上拾柴时,上游水库放水泄洪,大水突至,卷走了那个有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的最小的三碗,同时卷走的还有一个摸螺蛳的老头……两天后,老头的尸身在下游一个深水区捞到,但三碗却一直未露面。陶四九和他老婆就站在堤岸边泣血喊,三碗啊,你再不上来,我们心都要碎了……你还要折磨我们吗?据说,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小小的尸身缓缓地浮了上来。
从那以后,陶四九的水罐炉子就不再烧柴而改烧煤了。
“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陶四九享受起了内查外调的待遇。炉子给封了,打不上开水,好多人家生活大受影响。卖牛肉脯子的根泰大爷领着人找到镇“革委会”,说明陶四九从苏北过来时只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孩子,不可能是逃亡地主和历史反革命什么的。根泰大爷是老军属,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干部,说话有分量。不久,陶四九的水罐炉子又生火冒烟,人来人往络绎不绝……